用我的生命故事欢迎你:土坂部落青年「引路」,向世界旅人散播种子

用我的生命故事欢迎你:土坂部落青年「引路」,向世界旅人散播种子

林慧贞

土坂部落见学记之2

用我的生命故事欢迎你:土坂部落青年「引路」,向世界旅人散播种子

小米收获祭是重要的年度祭仪,土坂年轻人积极返乡参与部落事务,在收获祭时围舞庆丰收,许多长辈看得连连点头称赞;年轻人除了获得认同,也在练习过程中更加凝聚向心力。(图片提供/故火工作)

7月,是台东县达仁乡土坂部落(Tjuabal)小米收获时节,也是属于当地的「过年」,土坂是排湾族中唯一未中断过「五年祭」(maljeveq)的部落,文化底蕴丰富,当地族人在今年祭仪期间,推出了3个梯次见学之旅。有别于许多地方导览员都是地方耆老、文史工作者,见学之旅团队大胆让部落4个高中生、大学生成为引路人,介绍部落好吃的面店、不到100公尺长的国小操场跑道、小时候偷跑去喝酒睡觉的小角落,也分享自己埋藏在心中的梦想、失落和骄傲,透过年轻人的眼睛,让旅人不只是走进土坂,而是走进这些在土坂长出来的生命故事。

每当土坂部落举办五年祭时,大竹溪畔的圆形祭场总是涌进数千人潮,不论是穿着端正族服的在地排湾族人,或者高举相机的观光客,每隔5年,大武山的祖灵都在这里见证人们的到来与欢庆。

不过对土生土长的张又文来说,这里大多时候静谧而包容,安放着她小小的愿望。「小时候我跟爸妈说跟朋友出去,结果偷偷去躺祭场中间那个圆,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是想祖灵充满吧!这里很安静,喜欢旁边河流声、蝉声,很平静,想念阿公时也会来。」

她对着前来见学见学为日语见学(けんがく)之意,即参观、考察,带有学习的意涵。的学员们,娓娓道出自己小时候因为参与戏剧演出,饰演女巫,开启了对巫师世界的想像,学习古老的巫师经文,梦想有一天成为巫师,而祭场就是她与世界链接的所在,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土坂记忆。「你会带朋友去哪里?」从面店到国小跑道,18岁超real的部落导览

从著名的台东太麻里车站,沿着台九线往南开20分钟,右转乡道东68,就能到达位于大竹溪畔的土坂部落,入口停车场旁巨大的「土坂时间」招牌,标志着旅人已经进入不同时区。担任引路人的张又文举着小旗子,一边回头向见学者解释,这条是土坂重要的联外道路,当地人还以此为名,创立了「东68乐团」。

这里和台湾其他地方当然没有时差,有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步调,围绕着小米而行,7月就是部落引颈期盼的收获时节,也是属于土坂的「过年」。

当地族人吴亚璇和长期蹲点的团体「故火工作室」,规划了3梯次小米收获祭见学之旅,除了深入祭仪现场,观看小米献祭、听传统领袖即外界俗称的头目,头目为清朝与日治时期政府称呼的名词,并非原住民既有用语,在此以传统领袖称呼。和巫师分享历史文化,部落导览更不可少,4位部落高中生、大学生走在前头,挥舞小旗子,带见学者走访街道、小学、天主堂、祭场,以及他们日常出没的秘密景点,即将升高三的张又文就是其中一梯的引路人。

刚开始年轻人还以为部落导览要讲文史,但团队要求他们抛开这些印象。故火工作室创办人吕安表示,土坂祭仪背后是丰富的小米和日常文化,希望外界能了解祭仪跟土坂平常生活的关系,所以一开始就设置引路人从自己的部落经验讲起,文史部分交给传统领袖、其他商家,「你是大家来土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会带朋友去哪里?」这是吕安请引路人思考的课题。

这样的激荡,果然产生了特别的火花。张又文第一次独立带这么多人导览部落,虽然一开始有点腼腆怕生,但细小的声音底下,仍听得出对部落的熟悉和骄傲,以及信手就能捻来的精彩故事。

在部落随山坡铺设的蜿蜒道路上,她对见学者分享斜坡上面店的秘密,「那边只有卖冬粉和油面,你可以两个各加一半,很好吃!」

走进自己就读的土坂vusam文化实验小学,她骄傲地述说老师如何教学生骑独轮车,优秀到可以去全国比赛,「我也有一台独轮车,我们这里很多小孩交通工具都是独轮车。」

在寻常不过的操场跑道旁,她要见学者仔细瞧瞧,这条跑道其实不足100公尺,「大队接力要来回跑,幼幼班跑60公尺就好。」而跑道旁边石头堆起来的墙面,是活泼好动的她最喜欢攀爬的地方,却常常被老师骂危险禁止攀爬。

土坂部落五年祭的祭场,藏着土坂青年张又文成为巫师的梦想,以及她对阿公的思念。(摄影/林慧贞)

来到五年祭祭场,她跟见学者分享自己曾有的巫师梦。土坂的巫师预言中,被选定为巫师继承者,家中会不经意出现无患子果实,「可是我在家翻箱倒柜都找不到,」她有点失望地提起这个曾经的梦想。

历史是她的罩门,她坦率地说,以前长辈在说祖先从哪里来时,「我就是没认真听的那个。」希望大家可以见谅,直白的态度让见学者笑开怀。

张又文阿公是木雕师傅,家中有接待外地游客的经验,但从来轮不到她来解说,她说这次是半自愿尝试,因为部落哥哥姊姊在找人带团,自己被吕安点名,心想可以试试,「我不紧张,因为我对部落很熟悉。」

质朴逗趣的介绍,打破许多人对部落导览的想像,「超real,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非常有自己style,」一名见学者带着笑容说,这是她听过最有趣的部落导览了。也有人连续参加了3个梯次,却仍听得津津有味,因为每次都有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发现。

从个人经验出发的引路模式,让旅人不只是走进土坂,而是走进这些在土坂长出来的生命故事,产生对部落的链接。

长期参与土坂发展的社区发展协会理事长熊大龙,经常带导览行程,他观察游客想听的其实就是这些日常,「我们不是带人类学者,你去国外也不会一直想知道几世纪到几世纪建造了什么王朝吧!」熊大龙说,要听文史的游客会主动去找信息,大部分的人想听的是故事,这是每个导览者独一无二的风格,年轻人也能透过引路,提早参与公共事务。

「闭起眼睛,想像烟雾带你⋯⋯」年轻人创造出自己的仪式和意义

giyu谢承翔(右)是TBM土坂部落青年歌谣传唱队团长,积极向部落长辈学习古谣和族语,多次和旅游部落客、YouTuber合作介绍土坂祭仪,这次他也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带领见学者入境仪式。(图片提供/故火工作)

引路人精彩的表现让筹备团队感到非常惊喜,吕安不讳言,事前在部落演练时,几个担任引路的年轻人都比较害羞不敢说话,但可能因为是自己熟悉的部落,让他们在面对外地人时能展现出自信。

让他们惊讶的不只张又文,在筹备过程中,这些年轻人慢慢长出了自己的样子,跳脱大人惯有的导览模式。

「djavadjavai远道而来的朋友,欢迎来到土坂部落。」 「在开始之前,让我们一起向这片土地打声招呼吧:闭起眼睛,想像烟雾带你到山间或溪水边。」 「用自己的话,在心里介绍自己,说明你的来意,完成后深呼吸,缓缓张开眼睛。」

djavadjavai是排湾族语「你好」的意思,进入部落第一站,见学者来到TBM土坂部落青年歌谣传唱队的树屋据点,团长giyu谢承翔邀请见学者闭上眼睛,以当地的光蜡树枝条轻抚每个人的手脚,用传统鼻笛演奏,打开见学者的感官。他温柔地解释,人说出来、吐出来的气息太复杂了,所以用鼻子的气息演奏鼻笛,欢迎大家来土坂,也把气息还给大家。

筹备团队一开始设置的任务是希望引路人用自己的方式,让人们知道土坂不只有人,也有神祖灵、自然、动物,没想到年轻人互相讨论后,很快就发展出自己的入境仪式。

吕安认为,「他们确实也需要这样的机会,因为部落长幼有序还是非常严谨。」以往长辈说话,小孩子没有太多发言空间,透过这次机会让年轻人分享,可以跳脱出本来的样子。

giyu家中是部落鼎鼎有名的小米保种基地,对接待客人并不陌生,但在这次的见学之旅中,他创造了年轻人特有的仪式和述说方式。

有别于父母总是从小米耕种和文化介绍部落,giyu娓娓道出当代青年如何在部落找到自己的定位:

「这5年很多人离开部落,出外读书。我们终于离开部落,又回来,但『聚』的感觉是什么?回来能做什么?」

歌谣队让年轻人聚在一起变得有意义,向vuvu排湾族对长辈女性的尊称。学古谣,抄写歌词,「会在里面找到自己的感动,原本有些青年回来,不太认识大家,但我们会给他们温暖。」包家(Patjaljinuk)土坂有三家传统领袖,分别为包家(Patjaljinuk)、古家(Saljingusan)、陈家(Radan)。传统领袖在这次的见学,也展现对年轻人的信任,让24岁的家族青年王虹扮演重要的转译者角色,在包家祖灵屋献祭小米、送神时,发挥他族语检定高级的深厚功力,解释祭仪和古经文的含义。

王虹认为,包家有女巫群,保留许多传统祭仪,可以让外界看见土坂的社会制度跟文化核心,而自已有一定的论述能力,喜欢研究语言、对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因此也期待自己能成为外界沟通的媒介,例如解说、学术研究、接受专访、报导,透过这些交流让外界更认识土坂,进行「有主体性的曝光」。

他透露,送神祭仪拆下祖灵屋家门前的祭竿时,长辈特地叫他过去旁边,解释祭竿是神祖灵和人间的信道,拆下祭竿是准备让神祖灵回到天上,长辈希望王虹能解释给见学者听,「其实传统领袖也是很希望被外界看见,而我也从中学习到重要的文化知识。」

「透过引路,更深度参与了祭仪⋯⋯」离乡背井的孩子回来当上亲善公主

朱绣琤(左)对自身文化很有认同感,除了学习族语,也向阿妈学编织。她身上一席美丽族服是母亲传下来的。(摄影/陈彦辰)

年轻人引路的方式,不仅带来更多元的文化样貌,无形中也创造了自己的故事。

即将升上政治大学民族学系大二的朱绣琤,母亲是土坂排湾族人,父亲是高雄汉人,因父母工作关系,家里居住在台东的布农族部落。尽管离乡背井,她的母亲文化意识强烈,曾撰写土坂五年祭书籍,寒暑假会带儿女回部落,让她一直对土坂很有认同感,小时候就曾跟着母亲跋山涉水,徒步好几天回到旧部落。

见学者五花八门的问题几乎都难不倒朱绣琤,从五年祭传说到土坂的迁移史,她一一细数土坂有哪些家族、过去的势力范围,以及如何从旧部落迁移、翻过哪座大山、从眼前的大竹溪跋涉到土坂。

如此有文化意识的部落年轻人,却曾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土坂小米收获祭长期都会举办「选美比赛」,选出亲善公主,评分标准并非外表,而是会讲族语、族服是传统样式、热心投入部落文化和活动等等,选美同时也开放外宾参与。因为长期定居在外,部落许多人对朱绣琤感觉面生,她前几年参加时,竟被误以为是「外宾组」,也就是外人参赛的组别。

「我真的很难过,是一辈子的创伤,」她露出不甘心的神情说道。阿姨还调侃她:要经常回来喔!

这几年朱绣琤更加勤回部落,向阿妈学习传统编织,勤学族语,她对部落事物的努力,族人逐渐看在眼里。去年(2023)7月小米收获祭时,她一口流利族语述说自己是哪家孩子、从哪里来,在选美比赛拿到第一名,她笑着说,「全家都很开心,庆祝到酒醉,我还要照顾他们。」去年10月的五年祭,她也协助社区发展协会介绍部落,向游客解说五年祭祭仪。

在真诚的生命经验灌注下,选美对外地人不再只是一场部落的热闹活动。今年许多见学者自发性地留下来参与,看着朱绣琤穿上一袭镶着琉璃珠的华丽族服忙进忙出,以亲善公主之姿,负责在围舞圈中倒酒、用族语邀请入围者自我介绍;大家仿佛看见邻家妹妹,不时在空档和她打招呼、拍照,也纷纷加入围舞圈,待了3、4个小时,跟着她一起见证今年亲善公主的诞生。

朱绣琤的母亲朱连惠,20几年前也当过土坂青年会会长,曾试着推动部落文化观光,但当时族人没有共识,并未成功。她对女儿能够独当一面介绍部落感到很欣慰,也很肯定深度见学、引路人的模式:「引路跟导览的感觉有点不同,导览还是有他者视角,好像还是带人进来,介绍别人的东西;引路概念是引人进入,让族人自己说话。」

也因为更了解部落文化,这些见学者和部落有了更深的链接。而且对于不是祭仪核心人员的家族而言,朱连惠认为:

「年轻人透过引路,参与了祭仪。」

在一代又一代传承中,让准备好的种子都有位置发声

为了准备五年祭,去年许多土坂年轻人频繁返乡,经常聚集在一起练习刺球,也凝聚部落力量。以五年为一个尺度,他们向彼此也向自己探问:「上一个五年你在哪里?下一个五年呢?」在离乡和返乡之间,他们努力透过每一次祭仪,留下自己的文化。(图片提供/故火工作)

土坂新生代的出头如同小米种子,在一代又一代坚持之下,才迎来开花结果。

吴亚璇观察,疫情之后,部落凝聚力更好了,在外族人回来的次数变多,不局限于重大节庆,也愿意整建自己的房子。吕安则认为,土坂从未中断的五年祭是非常重要的关键,去年很多在外工作、读书的青年,五年祭开始前好几个月就频繁返乡,每周回来帮忙准备祭仪、参与聚会,或者用自己的方式参与部落事物,让她觉得「年轻人好像准备好了」,在对外发声,似乎可以串联看看。

她认为去年策展概念是「不同的族人怎么过不同的『土坂时间』」,今年想谈土坂怎么维持这种生活有点平行又交会的关系,类似平行时间的概念,因此觉得引路人的角色可以让年轻人试试看。

王虹的母亲属于包家传统领袖家族,过去王虹长期在外读书,断断续续返乡,去年正好学业告一段落,正式回乡,和家族青年以「包家亲」为名,在社区平台发文、拍影片,介绍文化和语言、青年的心得反思,希望让更多人了解部落文化。他开玩笑地说,「去年可能是土坂对外元年。」不过也正是因为过去部落累积了深厚的文化,青年才能很快进入状态。

在地族人吴亚璇也功不可没,她在7年前返乡开了「土坂金树」民宿,是土坂第一个有自动门的建筑,实际上这里如同「游客服务中心」,串联当地店家发展深度旅游,也提供就业机会。

吴亚璇招聘了许多部落青年,朱绣琤就曾是这里的工读生,除了日常工作,她不时和青年交流时间管理、工作规划、对部落未来的构想,希望这里不只是民宿,从餐饮、管理、室内设计等等,每个部落孩子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这次深度见学的规划,就可以让年轻人暑假有留在家乡打工的机会:

「我们在做的就是让孩子长大后,有多一点击择。」

作为一个移居台东的外来者,吕安说自己并非原住民文化狂热者,部落知识甚至不如来见学的人,推动这些事的起心动念很简单:

「听起来有点装模作样,但真的从他们身上,看见怎么做一个比较完整的人。」

吕安在祭仪中看到,原来祭仪跟生活、祖灵跟生活的关联和完整性,因此当自己有一点点能力接触到公部门资源,希望思考用最好的方式分配资源,除了三家传统领袖,也让每个人都有位置发声,说明自己是什么样的部落、想要被怎么认识。

收获祭结束后,土坂再次进入新的循环年,族人辛勤地种下豆类,为来年的小米培育丰饶的土壤;故火工作室也没有闲下来,引介年轻艺术家驻村,邀请族人将土坂的vusam──植物种子──放入纸浆制成手抄纸寄出,将部落的种子,散播给离乡在外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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