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闻》述评:维基媒体凯瑟琳·马赫时代的终结

《求闻》述评:维基媒体凯瑟琳·马赫时代的终结

邱文
凯瑟琳·马赫照片/维克多·格里加斯摄/CC BY-SA 3.0

凯瑟琳·马赫将在今年4月15日辞去维基媒体基金会CEO一职。全世界维基人在欢庆维基百科二十周年生日后不久,就迎来了这样一条重磅消息。

凯瑟琳·马赫在2016年担任基金会CEO,距今已有五年。2021年的4月15日也是她从事维基的七周年整。基金会在官方新闻稿里,罗列了凯瑟琳在任五年来的贡献,包括增加基金会募集捐款的数量、读者数量等。

基金会尚未决定继任CEO的人选。综合各方消息,基金会将立刻物色继任人选,理想状况下在2021-22财年第二季度之前(距今6到9个月之内)完成。基金会财年起止于7月1日,因此年底前应该能够确定人选。为应对交接,基金会董事会成立了过渡委员会,处理相关交接事宜和和过渡期间的日常事务。自2月8日起,凯瑟琳将从基金会的基金会杂务中抽身,开始过渡期的工作。

值得注意的是,基金会官方并未直接给出凯瑟琳辞任的原因,也没有直接指明她离开维基媒体之后会继续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官方新闻稿和凯瑟琳以个人名义发表在基金会“diff”博客网站的文章里,强调的多是凯瑟琳任内的贡献、未来的愿景和方向。相比较语调更正式、面向媒体的官方新闻稿,凯瑟琳在“diff”网站里的发文更加面向社群,更加个人化。凯瑟琳在文章里说“这不是个轻松的决定,但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现在绝对不是离开的好时候——过渡绝非易事——但过渡更适合在这个组织愈发健壮的时候做、更适合在别人不再欢迎你之前做。”

基金会对凯瑟琳的辞任似乎早有准备。在一份明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常见问题解答”里,对于“为什么凯瑟琳要离开”这一问题,基金会直接引用凯瑟琳的原话来回答:“现在伴随着这个正在转型期的世界,以及政治两极化、气候变化和社会正义(‘社会正义’一词在这种语境下尤指美国去年的‘黑人的命也是命’等的社会运动——注)等主要挑战,我感觉现在是时候接下一个新的挑战了。判断什么时候迈出下一步是种没法得出准确日期的科学——离开早了,你后悔;离开晚了,别人后悔。如何找到这个平衡是领导力的一部分;知道适时让位、来给下一代创造空间,同样也是领导力的一部分。现在,我们有着健康、有耐力而又出色的职员、机构和[维基媒体]运动。而对于我来说,维基媒体需要我付出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投入,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正忙于此的时候,我很难规划好未来,所以我会在将来花些时间做这件事。”

同样明显是早就准备好,跟基金会的官方新闻稿和凯瑟琳“diff”撰文同时发布的,还有凯瑟琳接受美国“阿克西奥斯”(Axios)网站的采访,题为“维基百科凯瑟琳时代的终结”。这篇不长的文章评论认为维基媒体基金会的资金状况良好,跟其他类似的非营利机构相比,简直不可思议。维基媒体基金会2021年的预算高达1.4亿美元,从其年度增幅来看,甚至似乎都未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文章认为,跟因资金不足而只能转型成营利机构的“OpenAI”公司和依赖单一捐赠者的即时通信软件Signal相比,维基媒体基金会显得相当阔绰。

的确如凯瑟琳所说,2021年绝非离开的好时候。曼谷Wikimania先延后一年,然后又直接取消,对基金会肯定是一个打击。全球范围来看,新冠疫情仍未好转,未来世界局势仍不明朗。她所说的政治两极化和对美国“黑人的命也是命”社会运动的提及看似对中文维基编者的你我无关,是美国的“政治正确”,不过维基的小环境也定是绕着世界的大环境转的。

凯瑟琳辞任并不完全在意料之外——基金会领导层和工作人员来来走走都是正常情况。《求闻》此前就报道过不少基金会的人事变动,包括移除中文维基用户查核权限的基金会“信任和安全”(Trust and Safety)团队的詹姆斯·亚历山大、2019年1月上任,只在基金会工作了一年就离任的前“社群参与官”瓦莱丽·德科斯塔等人。凯瑟琳·马赫的离任,其实只是时间问题和方式问题。

现在盘点凯瑟琳在维基媒体的七年、担任CEO的五年所做出的贡献、功过可能还为时过早,但回想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凯瑟琳定是计划自己辞职之前留下更多的“政治遗产”,包括她曾长期推动,但直到临辞职前最后一刻才正式推出的《通用行为准则》(Universal Code of Conduct)。而另一件我们可以肯定的事是:在凯瑟琳·马赫的担任CEO的这五年,维基媒体基金会的职能和手腕逐渐扩大、强硬,维基媒体项目的管理,正在逐步从一种“由下至上”的管理方式,变成“由上至下”的:基金会在社群事务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凯瑟琳任内,基金会跟社群之间产生的最大摩擦,莫过于基金会对英文维基管理员Fram的处理。这或许是凯瑟琳掌权下,基金会权力逐渐扩张的最大表现,也是社群眼中基金会最大的污点。这五年里,“基金会行动”这一个曾被视为类似英国女王手中的“虚权”被基金会更频繁地拿来使用。2019年6月,英文维基百科管理员Fram被基金会在没有给出明确理由的情况下直接按基金会行动封禁一年,引发英文维基社群巨大反弹,英文维基数位管理员为抗议此事而辞职。尽管社群大比重反对基金会对Fram的封禁,但基金会没有做出丝毫让步。虽然事后基金会采取了一些举措,似乎不再像Fram封禁案一样使用基金会行动,但其效果和力度仍有待时间的检验。

视频“维基百科现况”(The State of Wikipedia)截图/CC BY-SA 3.0/JESS3

今年2021年标志着维基百科第三个十年的开始,我们也正好看一看上一个十年里维基百科的发展。谁还记得在正好在十年前的2011年,创始人吉米·威尔士为一个介绍维基百科情况的短片配过旁白?在视频里,吉米·威尔士描述维基媒体基金会的工作是“让服务器保持运转”,但十年间我们可以见到,基金会的对于社群的介入、时事政治的参与远超过了“让服务器保持运转”的蓝图。同样在视频里承诺的还包括设立更多海外数据中心,加速维基百科在全球各地的访问以及在印度建设第一个海外总部——但这十年间,基金会只在新加坡增设了一个缓存服务器,远远不及其他类似规模的网站;印度的海外总部不仅没有建成,基金会跟印度分会之间还出现了各种分歧、意外。

如凯瑟琳在自己的告别信里所说,她关注的一大方面包括政治两极化、气候变化和“社会正义”等在西方社会中的左派、自由派思想。在她的带领下,基金会和维基媒体项目也正在朝着这个方面发展,从“让服务器保持运转”的角色超脱出来,步入社会和政治话语体系。“当红女人”“艺术和女性主义”“Wikigap”等注重女性编者、女权主义的活动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之一。在对“阿克西奥斯”网站的专访中,凯瑟琳说维基百科的女性编者数量在去年一年里就增加了30%,她说这点进步让她感到自豪。凯瑟琳还希望基金会和维基百科能在“事实查核”(fact check)方面出力,在她任内,基金会积极加入“全球网络倡议”“万维网联盟”(W3C)等国际组织。她上任后一年的2017年,基金会提出的“维基媒体2030”远景计划鼓励基金会、维基人和社群往远处想、往大的方向想,不要仅仅局限在写百科全书条目上;“维基媒体运动”这一名词在过去五年里使用得更广泛、更频繁,标志基金会希望把维基媒体发展成社会运动,而绝非互联网上的一家网站。

基金会应该只负责维护服务器吗?维基百科应该安安静静地只当一个百科全书吗?维基应该参与社会和政治吗?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在过去的五年里,凯瑟琳对这三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基金会过去两个财年里,维护服务器的开支仅占基金会总开支的不到3%,年度增幅也不足3%。在2020财年里,基金会年度开支为1.12亿美元,其中服务器开支只有240万美元。

在以批判维基百科和基金会知名的站外论坛“Wikipediocracy”里面,平时对凯瑟琳嗤之以鼻的维基人弹冠相庆,在有关帖子下面的第一个跟帖里,有人发了一张开香槟的图片。众人纷纷猜测凯瑟琳的接班人将会是谁。有人说是“另一个来自美国白人女性,自己都不是百科全书的编者,跟国际集资有关联”——这一说法赢得了论坛里不少人的赞同和议论。其实凯瑟琳在对“阿克西奥斯”网站的专访里已经指明她希望她的接班人不是什么“美国白人女性”,而是代表着“知识的未来”,来自非洲、印度等南亚次大陆国家,或是拉丁美洲。

但是为什么“Wikipediocracy”论坛里的维基人会给出“美国白人女性”“自己都没写过维基”“知道怎么集资圈钱”的结论?这或许映射出了在这些对基金会持批判态度的维基人眼里,凯瑟琳这个人物的形象。凯瑟琳有两个维基帐号,一个是公务用的,一个是私人用的。她这两个帐号加在一起,在过去整整七年的时间里,才做出了区区500次编辑。在基金会高层乃至地方的一些分会等组织里,不写百科、不反破坏,但却能当上领导的情况已经完全不能用“屡见不鲜”来形容了——这些不写百科全书的人甚至过了半、占到了多数,完全成了“外行领导内行”。在包括“Wikipediocracy”论坛成员等不少维基人的眼里,基金会缺乏对社群的了解和认识,缺乏从社群里出身的领导,而领导又缺乏“走基层”的经验,高坐象牙塔之上,满口谈着什么维基运动、社会正义云云,一方面间接引发了Fram封禁事件,作为基金会跟社群之间思想差异长期积累而成的集中爆发点;另一方面进一步加深了基金会跟社群之间的隔阂,没有意识到真正写百科的大多数人对基金会提出的新概念并不感冒。

Fram封禁案引发的轩然大波无疑给基金会和凯瑟琳的梦想泼了盆冷水。封禁案后,基金会也开启了一段反思工作,期间的几个面向社群的问卷调查就可能暗示了基金会正在调整自己的策略,试图修补跟社群之间的关系。当然,2030年远景计划也好,维基媒体运动也好,这些都不能扔——只不过这次,他们终于想起来要把那些只顾着写百科全书的“书呆子们”也给带上。基金会这一系列问卷调查里,有几道问题是在问维基人基金会2030年远景计划的目标、口号、logo等。笔者问了问周围的人,发现都没人能答出来。封禁风波后,基金会也做出了其他一系列迎合社群的举动,比如基金会举办了首届有用户组参加的董事会选举。凯瑟琳自己也或许有自知之明。她工作帐号在英文维基的用户讨论页可以说是被一众用户“喷成筛子”,她自己在告别信里也说权力的过渡和自己的离开“更适合在别人不再欢迎你之前做”(意译,原文为“before you've overstayed your welcome”),其原文引申义为“别人曾经因你初来乍到,对你欢迎,但你不能赖着不走,把别人的耐心消磨殆尽之后就不再欢迎你”。这句话措辞实在耐人深思。笔者衷心希望,Fram封禁案后,社群给基金会泼的这盆冷水足够凉、打的这记耳光足够响。

在Fram封禁风波上,基金会号称其行动是为了让维基百科变得更加包容,又说出于隐私等原因,不肯透露封禁Fram的具体原因。这种带着浓厚欧美自由派、左派色彩的“包容”思想似乎是凯瑟琳任内所乐意推崇的,也是正当化基金会行动的理由之一。尽管欧美保守派政治人物和维基人数量不少,但基金会并不怯于把自己打造成全球主义的、国际多元文化主义的啦啦队。即使名义上基金会不轻易介入社群、不主导维基媒体计划的具体内容撰写,但这并不妨碍维基媒体基金会这个组织在过去五年里走上了这条道路,而凯瑟琳目前透露的接班人选择也决定了基金会势必会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即使遇到了Fram封禁风波、基金会也在风波之后试图调整跟社群之间的关系,但凯瑟琳仍然在辞职之前搬出了自己留给维基最后的政治遗产《通用行为守则》(Universal Code of Conduct)——一部设计上让维基百科变得更“包容”,旨在阻止破坏、骚扰行为的,一部接受社群反馈但最后由基金会拍板的,一部长度和精细程度远不及各语言维基百科现有方针指引的,一部条款泛泛、有大量自由裁量空间的,一部设计出来是给基金会而非给社群执行的规定。社群本以为五大支柱里没有“附件三”,但在过去五年里,基金会告诉社群,其实是有的。

新CEO会是从社群“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吗?基金会已经在这方面给出了解释:不是。基金会宣布,他们会通过“Viewcast Advisors”咨询公司来寻找下一任CEO。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新CEO可能不是个“美国白人女性”,但一定“没写过维基”,并且是“知道怎么集资”的。基金会在新闻稿里宣布,这家即将为维基媒体寻找新CEO,但却没有维基百科条目、官网设计简陋的咨询公司是专为非营利机构寻找高管的,说该公司会帮助“[过渡]委员会在全球范围内寻找新CEO”。

不过,就CEO这一角色而言,从社群出身并不见得就是个好主意。维基媒体旗下项目发展到了如今的体量,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更有力的基金会来统筹处理站内社群、甚至也包括大环境政治。以英语维基为首的一些语言,以及西方发达国家的维基社群自进入2010年代开始就已经到了瓶颈期:条目增速放缓,编者逐渐流失,而我们需要更多的资金来帮助维基百科发展;随着互联网在第三世界国家逐步普及,维基在非洲、拉美发展迅速,我们也同样需要资金支持。虽说服务器只占了基金会总支出的3%,但这不意味着我们砍掉97%的预算,维基百科还能跟原来一样。在“Wikipediocracy”论坛上,有人跟帖回复说,凯瑟琳也好,新CEO也好,他们当的是“基金会”的CEO,而不是维基百科的CEO;他们的本分是去管理一间“基金会”,而非什么“运动”,也非维基百科这部百科全书本身。“基金会”需要钱、需要募资,我们的确需要一个有这方面经验的人,但他不应该越过自己职责的这道线。

在凯瑟琳的带领下,基金会的捐款数量屡创新高,在第三世界的发展颇有建树,2010年代早期陷入瓶颈的英文维基和发达国家维基社群,也确实通过女权主义、参与现实政治等因素,找到了一股推动力,扭转了编者数量下滑的困境。基金会官方新闻稿写道,维基媒体计划每月编辑者数量自她2016年掌门以来至今上涨38%,且仍保持上涨势头;其中2020年最后一个季度上涨8.1%。新闻稿还写道,凯瑟琳为维基媒体在下一个十年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增加编辑者性别、种族等的多样性,增加维基百科及其姊妹计划的读者数量,夯实了基金会的资金基础,并把维基媒体发展成了一个全球运动。除了社群门外的一地鸡毛,凯瑟琳的贡献的确可圈可点,绝非乏善可陈。

无论新CEO是谁,他都将面临两个挑战和选择:如何平衡基金会和社群之间的关系;基金会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参与现实政治。在过去的五年基金会的道路抉择里,凯瑟琳·马赫扮演了多少个人角色?接班人上台,维基是否会转向另一个目标?这些问题,或许只有当维基百科步入而立之年时才会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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