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2

旧战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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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一天,萧令望跟徐慎如父女两个吃过了饭,又守过了夜,一样样地,到底把旧历年的完完整整地过了一次。然而他们两个其实都不是什么对节日很重视的人。徐慎如在国外过了十多年,非但没有乐于将中外的节日都统统过起来,反而是二者都觉兴致缺缺了。而萧令望则独有一种无谓的心态,觉得每一天和每一天都应当以同样的态度过。

守岁的时候,他便很认真地对徐慎如宣讲自己的理论:“如果是不想认真过日子的人,那么没必要专门找出某一天来逼迫他改变心意、迎合社会,这不是增加他的痛苦吗?而如果是对待生活很用心的人,那么哪天都可以一样快活,又何必要用无休无止的节日仪式折磨自己。”

徐慎如白天睡得太多,此刻反而十分清醒,困意全无地在沙发上闭着眼和萧令望聊天。他听完这段话,便说道:“按照你这种说法,我们两个刚才可真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痛苦折磨,我还应当谢谢你同我一起受苦受难的。”

萧令望煞有介事地低声说:“两个人可以分担痛苦,徐校长如果愿意,我可以多为你分担几次。”

徐慎如睁开眼瞥了萧令望一下,低声笑道:“什么分担痛苦,你躲在学校里,今年可不是连拜年都免了,大可以白天睡大觉的,就算要跟家里解释,谢罪也至少到十五之后了不是?我可不行,等天一亮,麻烦就该到了,还不知道要应酬几次呢,你分担个什么了?”

徐慎如即使不回家去,也毕竟有工作上的相识。何况他在来央大就职以前是在国府里做事的,有来往的人更是不少,还都是不能容人缺了礼数的那一种,这年后的交际,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萧令望嘿然笑道:“那我就在家里等着,等先生应酬完了,再来拜访。”

徐慎如偏要跟他抬杠似的:“你既然懒得重视节日,不来也是可以的。”

萧令望却不答应,只说:“我正愁一个人没事情做,怎么能不来呢?”

他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徐慎如,因为徐慎如闭眼不会看他而觉得十足安全。

徐慎如道:“你可做的事情多了,却总是追着我,我有什么意思?早晚要烦的,何况也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这句话说得像是抱怨,但此刻萧令望已经跟他足够熟悉,所以能从抱怨里听出一点怅然。萧令望很聪明,知道徐慎如想听自己说“不会厌烦”,虽然即便自己说了他也不会信,即便他信了,此刻也未必肯回应自己到期待的那种程度。

这年轻人暗自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很有几分故意地说:“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一阵兴趣就过去了,所以才要趁着觉得没意思之前多来几次。”

他成功了。徐慎如果然被这理所当然的、在未来会有的离弃刺伤了,很轻地说:“好,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没有应酬的时候,就在家里等着你。”

 

直到萧令望回自己住处去睡觉,徐慎如也还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他这时已经没有之前清醒,但也还没有睡着,是半梦半醒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他还没给萧令望讲他答应要讲的、自己的前尘往事,又想那不说算了,隔了一阵,又决定等他下次来时再说。

他从没有完整原本地、特地在事情过去后跟人讲过那些,但也并不避讳跟萧令望讲一讲。他并不以此那些为耻,虽然也不以之为荣,萧令望是难得使他异常放松的人,所以他也难得愿意组织语言,去试着叙述一番。

那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甚至有一些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徐慎如还很年轻,他的两位哥哥、一位姐姐年纪也不大,甚至他还用着在族谱上的旧名,那名是“徐若冰”三个字;而萧令望如果退回那时,则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幼童。

徐氏在京城的逐渐显赫,还要从徐慎如祖父那一辈算起。那位老太爷是翰林出身,官至宰辅,曾受过先帝与先太后两次顾命,在人臣之中可谓荣宠已极;徐慎如的父亲是位颇有政声的封疆大吏,长期在地方任职。也正是因为这个,徐慎如幼时随父在两湖任上长大,见闻新鲜,养成了活泼的性情,这才动了出洋之念。

要知道世事的变化是很迅疾的,能留洋读书在现在看来是一大幸事,学成归国在乡里也都是可以吹嘘的资本,但在二三十年前,这还是一条不正经的道路。在那一时代,像徐氏这样的世家名门,家中子弟无疑还是以读圣贤书、应试做官为正途。

而这一正途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嫡长子徐若云。徐若云不仅擅长八股举业,在诗文史书一道也颇有造诣,真正是个很难得的才子。他以探花的名次进入史馆,正巧就是在徐慎如读大学的那年,自此一路顺风顺水,到徐慎如回国时,已经新补了国子监祭酒的缺。

以徐若云当时的年纪,这是很难得的。在家族内外说起来,都要比徐慎如这种出国十来年不怎么回来、和家人来往多靠通信的幼子要光彩得多。大哥是清贵文官,而徐慎如自己在旁人眼里,大概算是不知道究竟有何成就、但确乎十分擅长恃宠撒娇的小少爷罢。

他回国那天,是徐若云亲自带人去接的。

在码头上,徐慎如一眼便认出了自家大哥。他们长得很像,徐若云又简直没什么变化,做了这么久的官,神态还是个士子模样,丝毫不显老也不显油滑,很容易辨认的。这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史馆讲席、学官考官这一类的职务上轮转,又性情十分简傲的缘故罢。

今天来码头接久别的幼弟,徐若云特地换下公服只穿了一袭青衫,头发规规矩矩地束着,好像刻意想把自己隐藏在众人之中。这时候徐慎如的头发自然已经剪了,又是初夏嫌热,连衬衫的袖子都还挽着,一抬起头,便见到大哥在对着自己遥遥微笑了。

他走了过去,因为陌生而略为拘谨地唤道:“大哥?”

徐若云答话的语气并不是特别热络,但十分温存。他笑道:“阿冰回来啦。”

见面之后。徐若云先是上下打量徐慎如一番,又抬手把徐慎如挽着的袖子放下来,衬衫上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满意地说道:“父亲和祖父都在家里等着你了,过两日也许会有家宴,你准备一下。再有,过两日便该和沈二小姐完婚,你也当准备着。”

他家在祖辈和父辈这一代都是最显赫的一支,但都并非长房。他的母亲在这时已经过世了,叔伯和堂兄弟们有的在外做官,有的在南边的老家置产定居,在京城的人员并不算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虽然久居京城,心里也不以自己为京城人士,多数人心里依旧眷恋南国,不惜分家也全都早早归去了。因此到徐慎如回来的这一次,即使找的齐全,家宴的规模也并不是太大。

而至于婚事,沈二小姐他也是一早就知道的。这是他的远房表妹,名叫做沈南月,他们早在幼年便定了亲。他此刻并未与旁人相恋,也不曾在外私定终身,所以并没有很强烈地起过拒婚的念头。

但在此前,他们二人只有几面之缘,也确实是不熟悉的。徐慎如今年这时二十五岁,对男子来说还很年轻,对新派人物而言结婚也不算晚,但身为大家闺秀的沈南月已经二十四岁,按传统的观念来算,却是早已在等待里把青春都虚度了。

她怨恨么?徐慎如揣测着想,她定然是怨的,只是她从不言语。像他世交家的子弟、他自小熟识的友人蒋瑶山,也和自己同样是幼年定的亲,却亲自向岳父岳母要求,带着夫人一起读了中学,又一起出洋。

蒋瑶山和夫人是在西洋结的婚,他们在完婚的仪式徐慎如还参加过,夸一句郎才女貌,蒋夫人还要假作生气的,用一贯的温雅柔和的语气质询他:“徐先生是在暗讽我读书少吗?”

这是他当真不如蒋瑶山的地方了。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薄情。徐慎如想完了,知道家宴规模不会太大,同时也知道这些仪式也好、婚姻也好,都不可避免,于是并不推辞。

他只是又要把领口解开,对徐若云撒娇似的说:“怪热的……”

徐若云抬手制止他:“不行,多没规矩。”

徐慎如便不挣扎了,跟着大哥一路坐上马车回到了老宅。在车上,徐若云拉拉杂杂地又问了他许多话,徐慎如也还算有兴致,一一地把外头的见闻给他讲了,二人相处颇为融洽。徐若云看着这走了自己一向不大赞许的路的幼弟,心里居然也很感欣慰。

这时他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需要去天牢里跟徐慎如会面。

 

徐慎如被捕是在这一年的秋末。

他回家之后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但是却经常出门。家人起初并未在意,只觉年轻人,又是末子,浪荡一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家只把他当个小少爷看待,谁也没有想过他出去是做什么,直到熟人的报信和刑部的公文前脚后脚地到了徐若云手里。

徐若云展开读完,脸色从白到青,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全家的疑问里回答,那信上说,徐四少爷是谋反重犯,证据确凿,只等验明正身会审完毕,拿了口供就要绳之以法,至于是否会牵连这时在朝的亲属,则要待全部定案之后再做区处。

他手指颤抖着把信烧了,赶忙想办法去见自家弟弟。

这事情说是不好办,所以等他获准去狱中时,已经又过了几日。徐若云记得清楚,那是个傍晚,一个晴天。他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走进去的时候简直寒毛直竖。

徐慎如就在最深处等着。那时候他已经受过了重重刑讯,但是又咬死了不肯招供,衣裳也没有换的机会,染得血迹斑驳。那些血迹有新鲜的,也有旧的,绛红黑褐深浅不一,看得徐若云眼皮一跳。他定了定神,才在徐慎如面前站好。

徐慎如知道他来,靠在墙边抬头望了望,对他艰难地笑:“大哥。”

徐若云说不出话。狱卒出去了,同监犯人在角落僵卧,似是被他鲜丽的绯色官服晃着了眼,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看他,又移开目光。

徐慎如叫他:“大哥,你凑近一点。”

徐若云蹲下身,绯袍的下摆挨上地面,在尘土里蹭出一道痕迹。他爱洁,见状便情不自禁把袍子撩到了膝上,很紧张似的。

徐慎如看见他这细微的动作,低声笑道:“要大哥到这种地方来,是我折辱大哥了。”

徐若云愣了。他分不清徐慎如的语气是诚心的愧疚还是讽刺,只觉得尴尬。他战栗了一下,对徐慎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徐慎如舔了舔嘴唇,说:“好,那我不笑了。大哥若要看我哭,我也当真是很想哭的。”

徐若云这下不知道说什么了,揭过了这段对话。他小心翼翼向栏杆里握住徐慎如的手,语气严肃地问道:“别闹了。你跟我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慎如没说话,先是惊恐地躲闪了一下:“别抓我手。”

他本来便已经面无人色,仅剩的活气都是被那几句轻佻的玩笑撑起来的,一旦严肃下来,连那一点生动都骤然褪了。他躲晚了,还是被徐若云抓住了,倒抽一口冷气往墙角明显瑟缩起来。徐若云本能地同他一起吸了口气,问他:“怎么了?”

徐慎如惨笑一声,抬起眼看了徐若云一会。隔了片刻他才能说话,语气淡漠地道:“他们叫我签字画押,我自然是不肯的,就这样了。”

徐若云听了,只觉得既心疼又感慨,一时五味交杂,也一样沉默了。他定定地盯着徐慎如,良久才语气坚决地发问:“若冰,你说真话。那什么谋逆乱党,你究竟是不是?”

徐慎如垂睫未答。

在昏暗的光影里,徐若云惊奇地看到那对纤长的睫毛上沾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他低着头眨了眨眼,泪珠就从睫毛上滴落,落在脸颊上。徐若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想起徐慎如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是很怕疼,也怕见血,长得并不娇柔,但性格却很娇气绵软,父亲和母亲都最喜欢他,比喜欢自己多太多。他简直没在家里吃过苦,也没受过管教。

徐慎如好像不知道自己大哥这些想法,只是略呆滞地呼吸了一会儿,涩声说道:“是他们陷害的,故意添了我的名字。或许是要陷害家里人罢?这其中的缘故,我才刚回来,也不能够知道。”

徐若云半信半疑,犹豫问道:“可是卢尚书——他手里有证据,又怎么说?”

徐慎如声气微哽:“这是谋反的大罪,卢尚书若想抓我,当然要做全套的假。”

徐若云又沉默了。徐慎如的声音低哑颤抖,但他没停下来,虚弱且连贯地往下继续道:“大哥若问我,他们说的、问的,那些逆贼,我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最深处一间囚室,与别的地方隔绝,周遭是一片死寂,因此哪怕徐慎如说话时轻声细语,但落在旁人耳中也是清晰至极的。听到他说这句话,连同的监那犯人都在僵卧里睁开了眼。

那人挪动一下身子,目光瞥着面前正在切切交谈的一对兄弟,用那两人清晰可闻的音量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贪生怕死的东西。”

徐若云猜想他说的是徐慎如,但竟觉得连自己都被冒犯了。但徐慎如只是自若地回头看了一眼,像看笑话似的,轻嗤道:“我狱中几天见得多了。慷慨陈词,死得痛快些,就觉得跟清流一样,能自矜名节了。”

他转过头看徐若云,有些茫然似的问他:“大哥说他们好笑么?”

徐若云一时没答。他带点怀疑,看那人一眼又看看徐慎如,似在思索。徐慎如见状,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对徐若云轻缓地摇头说道:“不瞒大哥,我有时候也想,不如随便招认了。还能死得容易,少受些折磨。”

徐若云好像被刺痛了,木呆呆盯着他。

只听他说道:“总归是死,至少不用……不用在这里煎熬。”

四目相对,这二十五岁年轻人的眼里露出不加掩饰的、汩汩流泻的痛苦。泪从他憔悴惨淡的面上滚落,衬得整个人格外狼狈而孤弱,而徐慎如似乎并不想掩饰这狼狈,只把自己的惨状坦然地展露给徐若云看。

他恳切地说道:“大哥看看我……我真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了。”

徐若云只能长长地叹气:“怎么会这样。”

徐慎如从他大哥脸上挪开目光。

他有一瞬间像是疲惫得再说不出话,但最终又勉强地开口了:“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许还会牵连大哥,你会怪我么?我怕大哥怪我低头得太轻易。我也想,我死了,以家里的身份,只不管我了,划得开一点,陛下也许不会对父亲和祖父怎样的罢。再叫他们保你一下……卢尚书打不了什么如意算盘。”

徐若云被他提醒了。他怔怔地看着徐慎如,好像不敢相信对方在说什么。但徐慎如没管他脸上的表情,只说:“我不是揣测大哥,我只是给大哥出出主意。我虽然也可惜不能再与大哥相见了,但想起许多年前,我临走的时候大哥教我念的、杜少陵的诗,是那一首……”

徐若云低着头,居然有些不敢再看。他也想起兄弟分别的那晚,沉重地说道:“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是那一句。”

徐慎如道:“寂寞身后事,总是容易得很。千秋万岁名,便只能由人去说了。只是我还年少,总是不甘心的,我心里想,不是我的事,我怎么认下?我的名声,家里的名声,又怎么甘心这样败坏了……”

他咳了两声,垂下头:“大哥回去,替我向父亲和祖父问个安罢,也对南月说一声。他们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放心,哪怕我明日便死了,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最后看了徐若云一眼。飘飘忽忽的,带泪痕,却从容微笑了:“什么冠盖满京华……都没意思。大哥为我说情还是不,都是大哥的打算,而至于我……只要大哥能记得今日,肯信我今天说的话,那就是——很好的,很好的了。”

他靠墙闭上眼,细细碎碎地喘息了片刻,再睁眼说话时,便带上了一点温柔笑意:“好像过去很久了。是不是快天黑了?是该有晚霞了罢。我很久没看过天色,往后许是也看不到了,不知道这一回猜得准不准,大哥一会儿替我看看。要是猜准了,可要往后年节多奖励我一点儿。”

他没说奖励什么,但徐若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听了只觉得恐怖。周遭的惨淡环境也是十分可怖的,令他战栗了一下。

徐若云细看了自己的弟弟一会,恋恋地说道:“差不多了,狱卒要回来了,若冰。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徐慎如用眼神送他:“回去路上,大哥要小心一点。”

徐若云便缓缓站起身。他放下被卷上的绯袍,整理一下仪容,拖着蹲麻的腿脚往外走去。这一路上他与回来的狱卒逆向而行,走出几步便犹犹豫豫地回首,只见徐慎如安静地被圈在墙角,视线正隐约地追随着这边。

他咬了咬牙,再也没回头看,直到鼻孔里吸入了外头冰凉的晚风,才吐出一口浊气。

徐慎如方才猜对了,这时正有晚霞。天末斜阳西坠将尽,金黄的余晖慷慨地洒在徐若云脸上,使他眼眸一痛。他抬手去抚,才发觉自己竟落了几滴干涩的泪。

那泪用指尖一碰,就消失无痕了。

 

徐慎如在十一月出狱。

他受了伤,住了一段医院,回家后又镇日不下地,夫人沈南月笑话他,说他比自己还像个闺里的姑娘。那刑部尚书构此大狱,没想到能否定案却得由徐慎如肯不肯在口供上签字决定,更没想到徐慎如这般果决,心里自然是憋着一股无名之火的。

他知道这人犯毕竟是出身于高门的子弟,若要服众、不被翻案便不能用刑太过明显,而用刑的目的又以取得口供为主,便想出了很多奇怪的法子去折腾徐慎如。诸如用新式的不明显留痕的刑具,让他观看其他革命党人犯受刑、观察他的反应啦,不眠不休的轮番提审啦,以至于强逼着他吞咽其他人的血肉之类的,都是卢尚书曾经用过的手段。

他知道有许多读书人或者朝廷里的文官都能靠气节之类的忍过刑罚,但寻常的文官最是不能接受心理上的折磨和有辱人性的事,没想到徐慎如一一不为所动。直到徐慎如被保释出狱,卢尚书被反咬一口罢官回乡,他也没能拿到徐慎如的口供。

沈南月也知道这些事。

甚至她知道得比徐慎如以为的更多。虽然徐慎如从不以读书人自命,更从来不屑于承认自己是清流士子,然而刑讯依然给他留下了不可消除的恶劣影响,身体上的伤害自不待言,精神也同样难以幸免。

徐慎如出狱之后,曾经度过神思非常恍惚的一段时间。深夜的心悸与噩梦都是很寻常的事,甚至于他一度本能地抗拒进食任何食物,有时居然记不清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沈南月新婚未久便已怀孕,这时带着五个月的身子,虽然辛苦,却也只得很无可奈何地慢慢安抚自己的丈夫。

徐慎如在混乱中对其他亲属都十分戒备,却同沈南月难得亲近,似乎把她当做了和已经出嫁的姐姐类似的人物。沈南月心底觉得有些好笑,有一日夜间,便突发奇想地问徐慎如:“你在狱中,和大哥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说了。”

徐慎如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听。

沈南月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问他:“那些话是真的么?”

徐慎如说:“是呀。”

沈南月又问:“是人家给你定罪的那些?”

徐慎如又很简短地回答道:“是。”

沈南月听他答话分明是前后矛盾的,便又问他:“你骗大哥了没有?”

徐慎如这次犹豫了一会儿。连沈南月都好像难以判断他此刻是否清醒了,但她只屏住呼吸,等着回答。

她听到徐慎如很温软地发话了:“骗了呀。你不许跟人说,我只告诉你一个。”

沈南月愣了一瞬,便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在黑暗里把被子往两人身上拉了拉:“好,我不说。没事,快睡吧。”

 

那年旧历年过后,徐慎如的状况才好了七七八八。这时候和他来往的人也渐多了,有人从正门进来,也有人偷偷摸摸地来,大多就会笑着叫她一句沈夫人,沈南月便温文尔雅地点一点头,拎着裙子退出去,关上门。她自己有自己爱做的事情,并不以徐慎如在忙乱中对她的疏忽为意,两人相处得居然意外不错。

她怀孕已经七八个月了,肚子很是明显。这一天晚间,她睡了一会,翻身醒过来,推了推身边的丈夫。

徐慎如问她什么事。她说:“怀着孕腰酸,睡不着。”

徐慎如凑近了一点,很听话地给她揉腰。沈南月老话重提,低声问道:“你在天牢的时候,家里的事,都有人给你讲过的罢?”

“讲过。”

徐慎如明明说讲过,沈南月却白问了似的,自己往后又讲:“信上说审过就要斩立决,老爷差一点昏厥过去。太爷本觉得事有蹊跷,还想再等一等,但是大哥去见你回来,就一刻也不等了。”

徐慎如默然片刻:“我知道。”

沈南月道:“刑部尚书卢元纬手里铁证如山,只是你不肯签字画押。国朝审案重口供,所以才迟迟不能定案……太爷以帝师之尊,亲自替你说的情,大哥也跟去了。天子一向对太爷执弟子礼,他本来面君不跪,那天求了整一个时辰。”

徐慎如手底的动作停滞一瞬,又继续了下去。沈南月叹气:“后来卢元纬诬告无辜、离间君臣的罪名定了,二十年为臣,只用两天就被轰回了老家。听人议论,他出京那天中气十足,从朱雀街开始痛骂咱们,直骂到过了运河桥。”

徐慎如也叹了一声:“都是没办法的事。”

沈南月握了握他的手,说道:“春天了……你也要走啦。”

徐慎如要回他的原籍白门,明天就走。这是因为现在当家理事的大哥徐若云发觉了他与外人来往颇多,想让他与平京的朋友断开往来,名义上则说是叫他休养,徐慎如知道不好拒绝,唯有答应了。

沈南月没多说,只忽然支使他:“我想喝水,但不想叫人进来。”

徐慎如便起身下地,折腾一阵,给妻子和自己沏了壶茶。沈南月抿了一口,又放下了。刚沏的茶太烫,她和徐慎如却都不喜欢喝太热的茶水,只能慢慢等着它变成温热。

在等待期间,沈南月垂眼看着浮沉的茶叶,问徐慎如:“你的东西,都收拾了吗?箱子拿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带上。”

她的丈夫背对着她,没回答,反而静悄悄问:“你要跟我走么?我们一起。”

沈南月却坚持说:“你先把箱子拿出来。”

徐慎如已经收拾完了,此刻又拎出箱子把它打开,那上头搭扣开合时发出的啪嗒声落在空寂房间里,仿佛能惊动从床顶垂落的流苏。

沈南月慢慢站起身,伸手扶住箱盖。徐慎如把箱子放在床上,笑拦她道:“你要装什么?睡罢,别折腾这箱子了,我好容易塞满的。”

沈南月语气温温吞吞的,没回答他,只道:“到南边去也好,就是天气忽冷忽热的,你身子这一阵都不好,自己要上心些。”

徐慎如听她嘱咐,心中忽然产生一种隐约的预感。但他把那感觉勉强忽略了,只又问道:“那些都再说。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乡去。”

沈南月瞟他一眼,姣好面容上冷冽神情转瞬即逝:“回家去?你不会回的。你既然不回,又何必拎这么重的箱子?”

徐慎如干笑:“又不是拎不了,何况还有别人跟着。”

沈南月拢了拢头发。她洁白纤秀的手腕上戴着金钏,那饰品在她抬手时发出细碎清响,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则被灯烛辉映出脉脉如酒的光泽。因为已经准备睡下,因此她的妆容都已经卸了,但面容也依然是漂亮的,一对双瞳顾盼流波。

沈南月放下拢头发的手,看上去便是个再妥帖不过的旧式闺秀,羞赧地在夫君面前垂着雪白的脖颈。她说话的嗓音和语调也是很温柔贤良的:“是么?会有人替你拎的吗?”。

徐慎如点了点头。

沈南月极端贞静地微笑了,叫了一句徐慎如的小名:“阿冰,你要是不回家,其实可以不带这么多东西的。你不嫌沉的吗?”

徐慎如做出很疑惑的样子,追问道:“我不回家,那我去哪里?”

沈南月没理他,只灵巧地打开箱子审视了一番。她默不作声地把父兄让徐慎如捎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又拿出了一些零碎的用品,紧接着从拉出床底一只半空的箱子,把刚才取出来的东西都丢了进去。

最后,她把剩下的物品重新在徐慎如的箱子整理了一遍。衣裳底下压了几本书册,她把它们拿在手里时,徐慎如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但沈南月没有看那些书,只摸了摸衣裳,把内袋里的一沓纸币取了出来,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递给徐慎如:“不能把钱都搁在一处,这一半你装身上。”

徐慎如失笑:“我知道,我都预备好了的。”

沈南月摇头,把从纸币里抽出来的东西递到他眼前:“这个呢?”

徐慎如看着它:一张盖了章的、折成两折的纸片。

沈南月瞥他一眼,轻嗤道:“怎么,不敢接了么?那我可就扔——”

话没说完,徐慎如便将那张会员证书抽了回去:“南月!你……”

他的妻子仍是方才的贞静模样,语气也未有变化:“你不曾太刻意瞒我,加上同床共枕这些日子,我也算知道你的性情,随便猜一猜罢了。”

徐慎如先问:“还有谁知道?”

她笑,又一次抬手拢发,偏头笑道:“你放心,没有第二个人了。就算嫁给你非我所愿,至少我们也是‘结发为夫妻’了。恩爱固然难说,不过‘两不疑’总应当是有的。”

徐慎如惭愧了,良久才道:“我没有疑你,只是再不敢冒险。”

沈南月打断了他,表示自己无意听下去:“你不会回白门的,更不会听大哥的闭门休养,是不是?”

灯影在窗纸上摇曳,照出徐慎如僵硬的答话:“南月,我——”

沈南月不好奇徐慎如的解释。她柔嫩的双手抚上自己小腹,温柔地问:“你这时候如此急迫要走,想是有非走不可的缘故。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你回得来吗?”

徐慎如嘴唇干燥。他说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能够知道,但是会尽快的。”

沈南月仰起头:“那你早些回来吧。我就不和你走了。”

徐慎如问她:“为什么?”

沈南月交握双手,摇摇头。徐慎如犹豫片刻,说道:“就算你喜欢别的人,到外头也比在这里好。”

沈南月沉吟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现在没有。”

徐慎如想了想,又劝道:“那以后也许会有,所以还是走吧。”

沈南月欲言又止,最终含笑说道:“那我应当为你的宽宏大量谢你的。不过我不是为这个——不是为守贞才不和你走的。”

在徐慎如好奇的注视下,她垂睫道:“因为我自己在家里,也有想做的事。在此之外,我既然清楚你对家里做的事,难免会时常疑问,不知道你究竟是何等的冷心冷血;疑问得多了,便自然也会想,这样的人是不是值得我终身相托?”

她看似在问,实则是陈述一种否定了。徐慎如望着她,心底升起一丝怪异的疲惫:他此刻确切地感到并不是自己放弃了沈南月,而是沈二小姐抛弃了他。

沈南月的痛苦并不牵系于徐慎如,而落向更空茫飘渺之处。她平日一向自持,是温和大度、钝感又贤淑的,此刻感情微露,居然略显出平常深藏起来的忧郁和纤敏。她盈盈的秋波看向徐慎如,所含的神色是通透而洞彻的。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却也十分平静,甚至在平静中略含哀悯。

徐慎如与她对视。他望着不肯随自己离去的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两句词浮现心头,使他心里猛地一跳,艰涩地开口问道:“你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你纵然有你的理由,又何必如此?”

沈南月朝他摆手,淡声阻拦道:“好了,阿冰。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说你不忠不孝,也不是为了指责你的。我很乐见你做你想做的事,所以你不必对我讲革命党爱说的那一套大道理。”

徐慎如低头不语,只见沈南月取了个软枕垫在身后,仰着头靠上去,细细叹息一声,像是呻吟。

她最后才慢慢说道:“好坏对错,那或许都是你们这些外头的男人,或者学堂里的小姐们才要在意的事情。轮不上我,我懒得在意,也没有在意那个的福气。”

说完了,她从上到下打量徐慎如一遍,最后总结道:“我今晚说这么多,也只是想对你解释,我不打算对你托以终生,是因为你是个亡命之徒。不过既然夫妻一场,我很愿意祝你……”

沈南月停顿片刻,似在斟酌用词。徐慎如惘然地注视她,等着她。

她最终说:“就祝你旗开得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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