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16

旧战场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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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得很快。

嘉陵的夏季十分炎热,这是这些从全国各地涌来的避难之人在去年就领教过的,今年倒是习惯了许多,再看那丰水期奔涌的江流、葱郁的树木啦,这种种景象居然也显得亲切起来。

白昼渐长,但因为太热,反而使黑夜更惹人留恋。这天徐慎如夜间从外头回来,感到白天积攒的暑气消去多半,夜风柔和清凉,坐在阳台上,简直不想回房间去了。

今天一个同事做生日,他是从宴席上回来的,喝了一点酒,但不算多,刚刚好。阳台上开了灯,徐慎如窝在小沙发上,何苏玉倒了两杯水搁在桌子上,他们各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面对面坐下。

他们最近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太多,但是赶上赴宴的时候碰到啦、空袭的时候正好躲在一起啦什么的,何苏玉就一定要送他,年纪不小了,却还跟小孩子似的黏人。

放下杯子之后何苏玉抬手看表,徐慎如见状,不禁笑道:“你是要算着时间,去蓝小姐家里吃夜茶么?”

何苏玉被说中了,倒不局促,只跟着也笑:“连先生都听说了。”

徐慎如摇头道:“是你,我自然要听说的。”

他把喝光了水后只剩下冰块的杯子端起来,贴在因为酒意而发热的面颊上,觉着舒服了许多,又笑着去问何苏玉:“那你时间算好了?来得及么?”

何苏玉点了点头。

他脸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虽然没弄得太夸张,但到底无法复原如初了。那玉质一样的肌肤上留下了两道划痕,是与周围皮肉相异的怪异青白色,细细淡淡地纠缠着。

徐慎如心里怀愧,但何苏玉本人倒并不在意什么,只开玩笑说:“这下可真是白璧微瑕了,先生要替我作赋么?”

徐慎如只好叹一口气,转过眼去瞪他:“我哪有作赋的本事。”

何苏玉和从前相好的那位顾小姐已经分手有一阵了,跟喜欢请人到家里吃夜茶的蓝小姐则是最近才相识的,因为女方是个电影明星,跟什么男人常来常往容易引人注目,所以很快这一对男女就在嘉陵城里成了谈资。

这女郎有个很好记认的风雅名字,叫做蓝雪桥,大约是从艺之后新取的罢?蓝桥春雪君归日,只不知道是等谁归。

战时胶卷稀缺,能拍的电影有限,于是许多女明星也会演些话剧之类,蓝雪桥新接的剧本正在夜场上演,所以何苏玉总是算着时间,先叫人接她回家,自己再到她家里去约会。

想到这里,徐慎如又补充道:“就算要作赋,你该找蓝小姐的。什么‘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啦,只要把秋改一个夏字,不就好了?”

何苏玉被他取笑得没法,只站起身来道:“那先生睡觉罢,我再等一刻钟,就找蓝小姐作赋去了。”

徐慎如“哎”了一声,一时二人又沉默了。他衬衫外还系着领带,这会觉得热了,伸手就给拆了下来。

何苏玉看见了,忽然站住脚说道:“这领带很好看,我还是头一回见徐先生买这种花纹的呢。”

徐慎如闻言,笑问道:“是么?”

何苏玉倒是说得没错。徐慎如对衣着一向不太有心搭配,领带围巾一类小东西都是挑最稳妥的买,很少有这样花纹明显的。

何苏玉说:“是呀。”

徐慎如解释道:“这不是我自己买的。”

何苏玉问:“谁呀?”

领带和领带夹都是萧令望上一次回嘉陵的时候在城里顺手买给他的,那还是前一年的四月。徐慎如对何苏玉说了,何苏玉惊奇地说道:“我不知道,原来你们还这样熟悉的。”

徐慎如说:“不知道也正常,在平京,在央大那时候我都不怎么出门,你也正忙。你们两个没碰上几次,能面熟就不错了。”

何苏玉应了一声,又笑问:“他现在在外,还有消息么?”

徐慎如摇了摇头。

二人又对谈几句,看时间已差不多了,何苏玉便告辞离去。

但徐慎如却没去睡觉,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台沙发上。房子里极宁静,连楼底下值班的副官都早已经睡了,只有座钟在不断滴答、滴答地响。

他听在耳朵里,一声一声地数着,竟莫名地感到一阵惆怅:从那次离去之后,萧令望信守诺言,竟真的一句音讯也没有了。这是他们说好了的,合情合理的,但他还是很难不觉得可惜,一可惜就差点怨恨,想萧令望干嘛要那么执着呢?

但也没有答案。或许不执著就不再是萧令望了。

杯子里的冰块还没有化尽,徐慎如拿起来晃了晃,晃出一阵不再清脆的声响。院子里的植物或许是因为缺少女主人的缘故,一看就是乏人打理的样子,自顾自地、杂乱地葱郁着。

站在栏杆边上,他不困,但也不甚清醒,大约是真的喝得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多,连眼睛都是发黏的,分明不想睡,又睁不太开。

徐慎如靠着栏杆,静默地闭上眼,在心头尝到一种杳远的幽怨。他已经不再是个少年了,但看来却比寻常人要显得年轻,就好像并没有经过生活的那些磨砺似的。

此刻他这样交握着双手倚在栏杆上,被拆开了的领带像围巾一样松散地垂落,白色的西裤和白色的衬衫溶解在月下,静默的姿势像一页纤柔的纸片。倘若楼下有女郎经过,或许也会忍不住驻足的罢?但在这个时候,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

这栋房子是许多年前别人就建好了的,不知当时那主人是怎么安排的,一楼的灌木离房子比别家都近。树木也是同样的近,其中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长得十分高大,枝条朝着阳台伸展,竟仿佛触手可及。

他怔了一会,抬起手向前伸着,试图摘一片梧桐叶下来,但那树只是看着接近,其实还有一段距离的,无论他如何伸手,都难以摘到目光所及的那几片叶子。这令徐慎如觉得十分挫败,手臂呆呆地悬空了,又看见自己腕子上戴着的手表,表仍然是萧令望给他的那一只。

他将表慢慢地摘下了,拎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拿着甩来甩去的,听它的铁链子细细碎碎地作响,很有趣的似的。这趣味可谓是幼稚的,但徐慎如也不管那些了,只觉得好玩,盯着表链和表盘像钟摆一样在空中摇晃。

一切在他不小心松了手、将表甩出去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那小小的物件在黑暗中掉进灌木丛里,连落地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他起初还呆了呆,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尔后才懊丧地“哎呀”一声,再一次向栏杆底下望去。

这是房子的背面,阳台下根本没有甬道小径一类的东西,只有一丛一丛密集的灌木和灌木外高大的乔木。灌木外还种了茶花和月季,都是一茬一茬不断开谢的,这时候正值其中一次花期,在月夜里肆意乱开着,姿影摇摇曳曳。

手表是那么小的东西,掉在这样的地方,他就算看得再仔细,又如何能看得清楚?自然连个踪影都不可能发觉。但找总还是要找的。徐慎如想起上一次他也以为这块表丢了的时候,后来发现是被徐若柏替他拿着的。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那么这一次真的丢了,大抵是这表跟他没有缘分了。人没有缘分,表也没有吗?他想了想,又顿悟应该是既然人都没有缘分,表就更不会有。

他回去屋内,又下到一楼,来到院子里,绕到屋后那一片灌木丛处,扒拉开植物向下看。

这才暗悔自己应该带个手电筒的,但是他又偏偏没带。其实他也没抱什么找回来的希望,虽然找回来的愿望是如此真实,但他过于懒惰……光是扒了一会儿那些花花草草,就已经觉得很厌倦了。

徐慎如沉默着站在院子里,呆呆地,不知所措地,像个不小心把冰淇淋掉在地上的小女孩,手里空荡荡的,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萧令望已经一整年没有给他写信了,他在此刻倒是忽然想给萧令望写一封。不寄出的,不必要寄出,只要写。

徐慎如上楼时顺手折了一朵茶花。

折下那朵红茶花的时候,他就想起萧令望是如何在另一个这样的夏夜,将另一枝红茶花插在自己衬衫的扣眼里,也想起自己后来又是如何将那枝花抽出来,搁在床头的柜子上。

那朵娇红的茶花在后来迅速地枯萎了,他是知道的,而他原来似乎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居然在他的记忆里保留得如此清晰,甚至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历历宛如昨日,连对话都一句没忘。

但昨日已经是很远的事了。是两年以前了。战争使某些东西加速,也使另一些减速。

譬如婚姻,譬如爱情,有些人变得放浪急切,生怕还未尝过活着的滋味便仓促死去;但也有另一些人,他们因此反复说着“等胜利了”、“等我回来”,或者“现在没有机会,但以后会如何如何”一类恳切的海誓山盟,最终却都没有回来,回来了,也情随事迁了。

两年不过是昨日,昨日却也漫长如年。

 

徐慎如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抽出信纸,给钢笔灌满墨水,略过抬头的称呼,先朝下面写去。他要先写内容。他抿了抿唇,在纸上轻轻地写下这封信的第一行。他写道:

“今夜我忽而想念你。”

也算第一次,他想起萧令望问过的话。

那年轻人曾经问他:“徐校长在嘉陵,会想我的吗?”

徐慎如彼时没有正面回答,是因为他不想说出真相,因为对那时的他来说,真相是没有,是不会,是习以为常。不是全无心肝的那种不想念,倒更像安之若素的,像人间别久不成悲的那种,仿佛你来了就来了,走了呢,也便走了。

他并不后悔拒绝了萧令望,因为他彼时都没有想念,又怎能说深爱萧令望呢?所以他确实不应当允诺萧令望什么。通讯使人欣悦,分开时他也期待重逢,但那不是想念,最多算想起。

和今夜全然不同。他继续向下写:

“今夜我忽而想念你……非常想念,就是非常盼望你此刻在我身边的意思。如果那太难了,我也愿意反过来,换成我在你身边。虽然或许我要被你那惊险的生活吓到的。”

写完这句,他停下了笔。他有很久不曾写过这样的信了,要慢慢斟酌应该用的口吻,慢慢把自己近来的生活叙述进去。

这叙述其实不难。

徐慎如是个称得上啰嗦的人,对生活里这样那样的事,总是有许多话讲的。只是这些话里头,有些不合适对什么人都讲,有些则不合适对任何人讲,沉默得多了,就像是沉稳了。

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都是他想要讲讲而又无处随意找人去说的。

但是他于亲缘上一向淡薄,枕边也没有什么可言语的人;若是都对朋辈倾诉呢,则有多有不妥当之处。和同僚言谈要小心谨慎,和学界的人言谈又要知道分寸,即便是对着何苏玉和王采荆这样亲近的朋友,也并不合适将生活里的种种细故都坦诚倾诉的。

就比如一些纤细的情感啦、不合时宜的抱怨啦,人生无常的感慨啦,诸如此类的话,都是他矜持着不大愿意对那二位泄露的。

然而萧令望则从一开始就仿佛并不在那需要矜持的名单上,是让他轻松甚至放肆的一个,或者他不知不觉就已经相信,不论自己说什么,萧令望都能够听明白。能听明白,是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事。

他又想起,萧令望从前与他书信往来的时候,展现的也是类似的姿态。年轻人很少在他面前可以装出成熟大方,表现得多的倒是纤敏冲动、甚至情绪化的,都是些少年人的特质。

倘若以这样的标准来看,他们或许早就比任何朋友、亲人,或者随便什么关系的人都要坦白而亲近的罢?相互赞许也好,反对也好,不论争辩还是倾诉,都无损于这种亲近。至少除了爱情,他们可以肆意谈论任何事。

徐慎如把台灯拧亮了一点。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身后塞了个靠垫,不紧不慢地写了下去,话题乱糟糟的,都是些零碎琐事,也不顾什么次序了:

“小孩子长大,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上个月蒋教授家的维嘉小姐要考央大,最后却差了一点分数,她心里不高兴,决定明年即或再考大学,也要到下关去读书,再不肯经过这伤心之地了。可是她全家现在还在伤心之地住着,每一天进进出出,岂不是更伤心的?

静川已经高中二年级了——其实年纪还小得很,只是上学莫名早了——听这样说,明年就也要和维嘉一起到下关去,她们两个说好不要分开的。我不好拦她,只是她若走了,连周末月底,家里就也只有我一个人了,单想一想,都觉得清寂得很了啊。”

写到这里,他想起深恨自己没有哥哥哄着的徐静川一直对萧令望念念不忘的,又补道:

“上次你回来——”

才写下这几个字,却难得犹豫。

徐慎如几乎全然忘了他这封信从来就没有过寄出的打算,因此其实写什么都是不碍事的。但他既然忘了,便一味在想,想萧令望上次回来,是在船上分袂的那回,也不知他还愿不愿意提?或许是不愿的。

但再仔细伪饰又嫌做作,索性就这样坦荡荡地写下去:

“上次你回来,正是周末,我送你走后,回家的时候静川也在家里。她问了我的去向,我据实以告,她便感慨说,真遗憾没能见你一面。

……

固然有同僚攻击我以央大作为从政的资本,容留毕业生为公务员以成派系云云,但央大那一边的事近来却也不少。

之前因我受了政院的任命,士林动辄议论纷纷,一有什么不如意事,便都推脱在因为我恋栈校长职务不去上头。什么薪资啦,食堂啦,还有现驻在下关的两校也缺乏经费,觉得分配不公平之类的,闹了好久才消停下来。

但我恋栈不去,前后算来实在无甚好处,若以此论,就趁前任中风的机会兼做央行的总裁,岂不快活?又何必受他们的诛伐。

……

战时的财政,窘迫何待我言。而军方之挥霍哪怕不是人所共知的,以我数年前在军中的经历,亦可以猜得一二。至于实业之困难,物价又如何,如此种种则更不必提起。当此时局,央大和研究所至今未罹削减经费之苦,不过是同僚诸君给我留的体面尔。

可以想见的,若我去职,决然不会出现什么三校平分经费的好事,只怕是立刻同时削减,不给一点商议的余地。因此哪怕落了这样的议论,我之于学校,也唯有能留则留了——只是这等缘故,终归不足与外人道啊。

(我说这样的话给你听,这封信倘若被截留了,落在报社里,你我大约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我既然落笔,就代表已经擅自替你做了决定,认定你乐意与我同死了,万望你恕我僭越之罪的。)

……

我同你说过的周伯阳先生,前一阵又一次向我介绍了他过继来的儿子,本是他侄子的一位少年,名字叫做周恪的,今年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周恪成熟稳重,做事妥当,待伯阳极其恭谨,长相也很英俊,但我看着他,总觉得只是稍嫌暮气。伯阳说我将不懂事看做朝气,我再三思索,竟不知道如何答他。

他又问我什么样的人才有朝气,神色是很不敢苟同的模样。那时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了,现在再对你这样说,会不会显得像是讨好?但愿你不会这样想……

我很想知道你的近况,但又不大方便询问,甚至不知道你是否会给我回信,所以倒不如不多相问了。

……”

这封信上那些看起来很连贯的语句,在落笔时却有许多都是徐慎如思索之后才次第写下的。他久未去信,居然连语气都感到生疏,只得一一拿捏,不然恐怕纸上会尽是删改的痕迹。

写毕起身稍事活动时,昨夜残存的酒意早已全然消退了。他耳畔听到的唯有黎明前繁杂的鸟鸣,叽叽喳喳,反而衬托出一股异样的冷清。

在窗外,天色已经泛白了。

 

隔了几天,徐慎如的三姐离了婚,从珠城回到嘉陵来投奔她的娘家。

三小姐徐若霜于婚事上不顺已久,这回离婚的已经是第三任丈夫,因此心情倒是坦然得出奇。她第一位丈夫过世很早,生前夫妇关系也并不好,彼时徐三小姐未守寡而是选择再嫁,很是亲戚间的一桩谈资。未料革命后不久,她与第二任丈夫依旧性格不合,居然又离了婚。

她离婚的时候,徐慎如也还在平京。

那时候名义上当家的是徐若云,徐若云苦口婆心地劝她,说你一次尚可,两次婚姻都不圆满,外人会觉得并不是遇人不淑,而是你性情古怪,恐怕日后再婚要为难的。

徐若云说得很有些在理,徐若霜无从反驳。

她想清楚之后索性不再试图反驳,只诚恳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没有说自己遇人不淑,我本来就是性情古怪,越来越看不起他,所以难以忍受。”

徐若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不再说了。

徐若霜的第三任丈夫,则是个大学生。从东洋回来的,比她小了好几岁,比徐慎如都小一点,面目白皙,眉眼温温吞吞的,只可惜后来年纪和脾气一起见长,两人关系不知道怎么的就破裂了,又一次分了居。

徐三小姐怕哥哥们啰嗦她,所以是先来找的徐慎如,来的时候还带着个儿子。

她也有女儿,徐慎如问她为什么不带,徐三小姐噗嗤一笑:“他怕女孩跟着我学坏了,日后也嫁不出去呢。”

这话里的“他”,指的自然就是前夫。徐慎如“哦”了一声,心里却想,前姐夫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的。但他可没敢说出来,只温顺地把粥吃完,坐到沙发上去——这几天徐若霜住在他家里,连饮食都管上了他。

他前姐夫姓陶,因此那个男孩子也姓陶,学名叫做陶士熙,徐三小姐只喊他熙熙。熙熙倒是很喜欢自己这个舅父,好说话,又有耐性,来了没一两天就学会了向徐慎如怀里蹭,要他抱着。

徐慎如天生有招小孩子喜欢、让小孩子听话的本事,这一点从年轻时到现在丝毫没变过。

这会他一边说话一边摸着熙熙的头发,问徐若霜日后有什么打算。

徐若霜穿着一身旗袍,正举着小镜子补妆。她十指纤纤,蔻丹涂得殷红殷红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问我,那我也不知道呀。”

她已经是四十几岁的妇人了,说起话来语气却还像二十岁的女郎,声音清脆,语气带着薄嗔,娇俏得很。

徐慎如哑然,偏头瞧了她一会,忽然问:“霜姊,你抽纸烟么?”

徐若霜说不,又问徐慎如怎么会问这个。

徐慎如说道:“霜姊的手生得好看,却少点东西,要是拈着烟卷,想必很合适。我便猜想,或许你已经有这习惯了呢。”

徐若霜哼了一声:“你嫌我手空,那明天我就买戒指去。”

熙熙坐在徐慎如怀里,手上很不老实地解他衬衫领口的扣子,给徐慎如发现了,攥住他的手挪开。

他继续说道:“二哥今天已经知道你回来了,大哥想必也知道了。他或许还等着你拜谒的——”

徐若霜发愁地“哦”了一声。她这门婚事当年徐若云便非常不赞同,甚至没给她嫁妆,给算成了私奔,因此她婚后和娘家都不怎么来往的。如今徐若霜果然离婚了,又嫌跟前夫在珠城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心烦,可以说是颇狼狈地逃了回来,想想也知道徐若云不会高兴。

她当然是无所谓什么骨气啦面子啦之类的,一向只要自己舒服就好,所以才跑回了嘉陵。但回家来了,跟徐若云见面又总是难免的,一向犀利的徐三小姐想想都觉得发憷,又心中愧悔,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徐慎如用这些奇怪的词汇做指代,是有点故意嘲讽的意思在了。

他劝徐若霜道:“霜姊不妨去谒阙,朝廷肯定会给你留养老的俸钱。”

熙熙被他抱着,刚拿起一碗冰淇淋准备吃,挖了一勺喂给徐慎如,睁大了眼问他:“小舅舅,什么叫‘谒阙’哇?”

徐慎如笑:“你母亲在外头犯了错,怕回家挨骂呢。”

徐若霜冷嗤道:“说得轻巧。你不怕,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你负荆请罪的。”

徐慎如咽下冰淇淋,没接她这句,只是又诚心诚意地慨叹起来,觉得婚姻真的是件难事,按部就班是很乏味的,不按部就班呢,也一样落不到好,命运和人情就总是这样无常。

徐若霜闻言,不禁笑道:“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徐慎如疑问地“嗯”了一声,便听徐若霜回答说:“我初嫁的时候才十五,别人都欢欢喜喜的,只有你抓着我哭,问你为什么,你说:‘霜姊不要嫁人,嫁人不好的,嫁人就老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你不记得了?”

经她提醒,徐慎如也想起来这事,心里羞惭得很,嘴上却不认输,还坚持道:“有什么错?可不是嫁人就老了么。”

徐若霜补完了妆,啪嗒一声合上镜子,伸着十指在光线下欣赏自己的指甲。她有些好笑地看向徐慎如,问他道:“难道不嫁人,就不会老吗?姑娘也分小姑娘和老姑娘,大家都是一样的。我觉得嫁人好,所以我就要嫁人。”

徐慎如默然无语,只好说:“是,一个不好,还可以找下一个。”

徐若霜被刺了一下,笑嘻嘻瞪他一眼,又问他:“你总不会要告诉我,你是因为怕老,所以至今还没人做伴的?你看你这院子和屋子,乱七八糟。该吃饭也懒得动,该睡觉了你才起床,就少个人管一管。”

徐慎如歪着头正跟熙熙对视,熙熙眨巴着眼靠在他怀里,手里端着冰淇淋,把徐慎如看得心惊肉跳,只担心不知什么时候那碗就会扣在自己身上。但是熙熙不肯下去,说是在家里妈妈和爸爸都不爱抱他,要让他当大人。徐慎如又没办法了,只好由着他去。

他摇摇头,对徐若霜说:“那我可不要的。我至少得要跟我一起懒得动,跟我一起到睡觉的时候才起床的。”

徐若霜点了点头说:“那也行,那你倒是去找呀?还是你心里有人,就是人家看不上你?这也难说。”

徐慎如愣了一愣,低下头笑笑,只说:“没有。”

徐若霜没多纠缠,又转回自己身上,坦诚说道:“我最近却真是不想再结婚了的,可是也不想到深宅大院里关着,所以不能到大哥那里白吃白喝。叫他养我是不行的,他又会叫我跟珠城那边断绝关系,我总要找事做。所以我过两天就去见大哥二哥,只是我自己去怕是尴尬,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徐慎如第一反应是觉得这提议荒唐。他刚想说自己去了岂不是火上浇油,却看徐若霜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就是要叫他去浇油的。

他不禁怀疑地问她:“霜姊,你要做什么?”

徐若霜叹了一口气,拖着长音道:“咱们家也该分家了。分家的时候,我要顺便讨一讨被大哥扣下的我那份嫁妆,再问问他,他凭什么说我是淫奔?”

徐慎如知道他这个三姐姐做事一向随心所欲,而且最是说到做到的,这话说出来就是十之八九要做了,差点吓得一抖。

他说道:“我不是刚同你讲过的,大哥和二哥虽然不知道里子如何,但最近面子上可是亲近得很,你真要去?什么淫奔不淫奔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争这个虚名。”

徐若霜道:“那不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过了一万年也是这个理。原来我是无心计较,现在我有心了,那就要计较。我是要去的,你只说要不要陪我一起?你陪我一起,我可以介绍几个我的闺中朋友给你认识,还是有人觉得你很不错的。”

徐慎如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心里有数,霜姊不要总取笑我了。不过既然婚都离了,你还那么在意当初是不是肯让你结的?”

徐若霜隔着桌子看他,不敢苟同地转转眼珠,脆声笑道:“当然在意了。吵架过不下去的是如今的我,若回到十几年前,我还是要嫁他的,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么?”

徐慎如说:“没有别人,也可以不嫁呀。”

徐若霜的神情里带点居高临下,像看稚子似的看着徐慎如:“那不行。我当初喜欢他,不喜欢别人,又想嫁人,就要嫁给他。现在他变了,我也变了,那是我们两个人现在的事。我难道要让从前的我,替现在的我当寡妇吗?”

徐慎如道:“人家说你晚景凄凉呢。”

徐若霜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这样说的人才最凄凉。他又没替我活过,也知道我凄凉不凄凉?”

徐慎如道:“是大哥这么说。”

徐若霜从他手里接过熙熙,给儿子整了整衣襟:“那是他说的。他怕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慎如就不说话了。他送徐若霜和熙熙上楼去睡,自己也掀开被子躺下了,早早就按灭了灯,想七想八的。他之前给徐若霜讲家里的事,犹豫了一下,没把他看到徐若云被扒光了衣服按着上的那回事给徐若霜讲。

很难讲,他倒不觉得羞耻——羞耻是那两个人自己的事,他犯不着皇帝不急太监急——也未必是因为伦常。他就是纯乎其纯地惊讶,觉得爱恨和肉欲这一类的东西真是神奇,比大哥吃烟还厉害。二哥沾上了这个,比沾上烟还厉害,连自家的亲大哥都能在街上扒了走旱路。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他想了一想,倒没觉得徐若云被人开了后门就不是从前的徐若云了。他怎么看待徐若云,跟徐若云和人上床的时候是正着还是反着,这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但站在徐若云的角度,这事恐怕不那么容易过去。

徐若柏是怎么过去的?他不知道。总不过伏低做小,或者哄骗,软硬兼施之类的罢?他们这四个人,徐若柏的脾气实在比剩下的三个都好了不知道多少,不扎人,温柔大方,又通情达理,寻常都不生气的。但是徐若柏也自有一股执着,被他认定了,那估计轻易很难对付。

这四个人里边,徐若霜是唯一的姑娘,从小被二哥和四弟哄着,是最骄纵的。徐慎如自己也不用说,到现在了还忘不了跟姐姐撒娇。至于徐若云呢,平时带着一股木呆呆的清高气,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躲着,躲到不得已,就拿出他那一套迂腐的原则来,无力地对着世界挥舞,真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没人听他。

徐慎如这样想着,就想起听说大哥新婚的时候,连屋里的通房和夫人带来的陪嫁丫鬟都摆不平。但摆不平他也有办法,索性全都撵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招数他用得极其纯熟,对徐若霜、对自己都是这样。但这次为情势所迫,这撵出去干净的办法对徐若柏大约是使不出来了,不知道徐若云又当如何应对?

但到底这也不是他的事,所以徐慎如也并不着急。

他回顾前事,忽然感到命运的奇异之处,觉得从革命之后到南渡以前,中间那十来年仿佛是被割断了、单独抠出去了的一段岁月。

先是跟徐若云决裂,后来的三五年是统一战争,那时候最早一批志士都死得七七八八,他曾经在司令部跟着做一点事,也跟徐若柏藕断丝连地做朋友、做生意,再然后因为他是元老,被李阜清当成了假想的敌人,牵扯进同僚关系里,就被推到央大去,接学生这一口大锅。

在这些纷纷杂杂的事里,家庭婚姻、父祖兄姐,或者爱情、肉体什么的,都远而淡薄得像天边的晨雾。除了偶然三五次碰上的舞女、跟军人们同席的时候被招过来的什么人,他就再没遇见过什么。

隔了这么久,那些同席的军人有的被国府剿灭了,有的受了招安,还有的受了招安之后死于非命。最后这一个死于非命的姓聂,本名不响,江湖上却有个很出名的诨号,叫做聂大炮。

徐慎如其实没见过聂大炮的真人,只见过他叔叔。那小叔叔眉清目秀的,像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他本人则据说孔武英挺得很,就是人如诨名,脾气差,又傲得很。他是怎么死的来着?易帜之后乘车上街,车子底下被安了炸弹,连着车上的小美人一起尸骨粉碎——那小美人不是女郎,却是他新养的兔子。

安炸弹这一口大黑锅说不得,又有一小部分被扣在了国府这一边,徐慎如也与有荣焉,分到了一大盆锅灰。但是他连之前害死废帝的锅都见识过了,此刻倒是安之若素。

他记得清楚,司令部的人气得当面拍了桌子,跟他讲,这个炸弹十有八九是周伯阳弄上去的。他当时讶异得很,直说周伯阳长得清清丽丽,笑起来春风似的,原来还有这一手?

对方意味不明地“哎嘿嘿”了几声,说:“你也听说过,那聂大炮喜欢玩男人的——而且尤其喜欢硬气的,旦角儿不行,得是刀马旦。他手下出名的几位据说都给他玩过,有人是两边同乐,有人可不是。周伯阳弄这一出,怕是报仇呢。”

徐慎如彼时年轻,听了这个缘故还有些愕然,但他此刻想起,就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愕然了。他翻了个身把被子盖好,眼前浮现出周伯阳的俊脸。

伯阳瞧着冰清玉洁,内里果然也是,不声不响地就报了仇,也是很难得的。就是不知道徐若柏要是知道这件事,想到周伯阳是徐若云分别十年还能再续前情的文友,再想想他对徐若云做的事,会不会看徐若云的时候也被吓得心惊肉跳?

但想归想,这话他却是不会对徐若柏说的。

这些事想一想,居然已经都过去十来年了。日居月诸,胡迭而微?耿耿不寐,如怀隐忧。这辰光里人人都像船一样,在水上漂浮着。苇叶也好,柏木也罢,一时分不出高低贵贱,都是怀着同样莫名的悲哀,过着同样虚伪的、光滑冰凉的生活。

在南渡后,断开的时光被重新接上,虽然名义上没有,但实质上他仿佛又重回了他的家庭,兄弟姊妹、儿女子侄,他又被这一层人间烟火笼罩、被这些乏味而复杂的人心恩怨缠裹了,好像能割断,但他又不能完全舍下,唯是若即若离的,像站在苇舟上,在远看水面上的薄雾,看天边的暮云。

恩怨是他的,但热闹是别人的,就如同他听霜姊说话,魂灵却好像飘起来,飘在客厅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两人。徐若霜在热切地说什么嫁妆、婚姻,儿女,又计划着要怎样去逼迫徐若云答应分家,要跟徐若柏学做生意,要设计时装,虽然刚经了变故,人还是那样有活力,他自己却好像浮在梦中,简直不知道为什么。

徐若霜离了婚,却始终不肯承认这是一段失败的婚姻。不知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年少轻狂,还是真正地这样认为着。她说,成败都只在当时而不在日后,陶永谦既然教给了她她在前两段短暂的婚姻里所没有的东西,譬如爱,譬如生死、情欲、厌倦和幻灭,那么就比听从徐若云的教导、安分地和第二任丈夫度日要好。

这是徐若霜所表述的意思。他听了,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但不置可否,不表赞同也并不提出异议。然后他把那漂浮的、莫名的悲哀对徐若霜讲。

徐若霜托着下巴看他,就只笑:“你这是寂寞的,去找个什么东西,管是情人还是夫人,填补一下,保管立刻就没这么多废话讲。”

这“找个情人填补一下”的说法令徐慎如哑然失笑。他想要非找不可大概也容易,情人,或者不如情人的,随便什么女人之类的,但究竟是没有什么意思,何况玩弄他人的感情,这也不是徐慎如愿做的。

那些哪能填补得了呢,生活的冰冷和沉重……是轻浮之人所为,实在是很没有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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