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战场11-12

旧战场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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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间有吊桥,桥下是山溪。昨夜里下了暴雨,因此溪水涨了,翻着白浪,哗啦,哗啦。

徐慎如走在前头,他吃了早饭嫌腻,摸出颗糖剥开了含着,回头道:“过桥吧,这样近。”

这悬索桥年久失修,木板都是潮湿的。围栏上的绳子也是,宽阔倒是宽阔,就是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徐慎如走上去却不迟疑,四处看着,感慨道:“我今日也是‘舍命陪君子’呢。”

萧令望以为他指的是吊桥,闻言便说:“先生不喜欢这条路的话,我们绕别处去?”

徐慎如摇头指着溪水给他看,眯着眼笑了笑:“前夜那样大雨,今天或许来场山洪,我们两个就都困在这里了。”

萧令望也笑了。徐慎如正把糖纸装回口袋,他看见了,忽然伸手道:“我也想糖吃。”

徐慎如就又摸出一颗糖,转身递给萧令望。初升的太阳亮得很,就这么一瞬工夫,他就被晃得闭了闭眼,冷不丁绊了一跤,抓着桥栏才站稳了。

萧令望在后边正剥糖纸,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徐慎如摇摇头说:“没事,绊了一跤而已。”

他本来在脚下没停地接着往前去,走了一步,却又蹙眉站住了,想是扭到了脚腕。他又向中间挪了挪,居然缓慢却很从容地坐在了桥上,对萧令望笑道:“不着急,等一会再走。”

萧令望正要伸手去扶他,这下停了,吃惊地看着徐慎如。桥上虽然没了明显的积水,但木板也是潮湿的,徐慎如不以为意,直接坐在了地上,说话时从容自如,像在咖啡厅里说“电影还早,我们等一会儿再走”那么理所应然。

萧令望咬着嘴里的糖。水果糖,酸的,味道浓烈但清新,他把糖嚼碎了,站在桥头看徐慎如。徐慎如在低头按揉自己的脚踝,那姿态和神情都很天真任性,像个小孩子。他就又笑,想起刚才吃馄饨的事。

吃馄饨的时候徐慎如嫌烫,就把馄饨搛到小碟里,先晾了再吃。不仅如此,他还嫌晾一个吃一个需要等,弄了两个碟子,轮流往上面放。

萧令望忍不住了,问他道:“徐校长在外头,也是这么……”

到了末尾该放形容词的地方,又语塞了,没斟酌好,不知道该下哪二字。他本来想说“娇痴”,可惜不大敢。

年轻人犹豫一瞬,改口道:“这么烂漫的吗?”

徐慎如打了个呵欠,拿手遮住,答非所问道:“我有些困了。”

说完又指天给萧令望看,说:“你看那云,白生生的。今天天色干净,真漂亮。”

萧令望站着,看天还要仰头。徐慎如则更方便,简直要从娇痴进展到疯癫,竟然在吊桥上躺下,枕着手臂。

他瞥萧令望一眼,笑得随便极了:“你不是很爱看我这样子么?”

说完了,又拿手指沿着白云边缘画了一圈,劝他:“你转过身去看那云,很好看的。”

萧令望愣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只怕会羞得发烫,幸好并没有。

徐慎如说完话,看见他这细微地动作,这才觉自己放纵得过了。但他又不愿意站起来,只说道:“等会,一会就走,你不要着急。”

萧令望说:“其实我更喜欢晴天,晴透了,一点云丝都没有那种。这几片像棉被……”

阳光渐渐把前夜的雨水都蒸干了,桥下溪水汩汩流过,树木被山风吹动,万叶千声飒然入耳。徐慎如闭着眼,稍有些后悔,甚至有些害羞了。

但他最终只破罐破摔地朝萧令望伸手:“糖纸给我罢,省得你手里拿着。”

萧令望就走过来,蹲下身,把糖纸交给徐慎如:“先生要在这里睡,幕天席地,拿刚刚那几片云当棉被么?那也不错,就是过后洗衣裳麻烦了些。”

徐慎如拿着糖纸,笑道:“都四月了,盖那么厚的被做什么?怪热的。”

四月了,天气甚好,像只鲜嫩青绿的杏子。周遭幽如远古,他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躺在吊桥上,油然生出一点寂寞,但连寂寞也是温柔的。在这温柔的惆怅里,他漫无边际地想,如果这地方非要再有一个别人,他很愿意那人是萧令望。

这么想过,他就更破罐破摔了,索性彻底放松了心情,专心地享受起山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偏过头,他正好看见萧令望在扒着另一边桥栏往远处看:“小萧,看什么呢?”

萧令望随口乱说:“我看看这溪水涨了多少,有山洪没有。”

徐慎如噗嗤笑道:“这哪能看得出来?”

他说完,把糖纸装进口袋,忽然又问:“你喜欢这个糖么?”

萧令望诚实道:“还可以……我嫌酸了点。我喜欢更甜的。”

徐慎如“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你们都喜欢甜的,阿苏以前也这样说。”

萧令望扭头:“谁?”

徐慎如道:“何苏玉,你认得么?特别事务局那位,应当知道的罢。他也喜欢甜的,嫌我做什么不是酸的就是辣的,居然说我‘酸儿辣女’,你听一听,这都是什么话。”

萧令望被逗得直笑,心里又乱想开了。一是徐慎如怀孕,刚想一想便热血上脸,赶紧压下去;二是何苏玉年纪也不大,同徐慎如这样亲昵,可见徐慎如只是偏好跟少年人来往,所以跟自己熟悉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居然忽地有些沮丧。

他问道:“徐校长跟何苏玉认识很久了?”

徐慎如答道:“我捡阿苏回家的时候,比你还年轻呢。”

萧令望接着问:“先生在哪捡的他?为什么捡?”

徐慎如答:“在西洋捡的呀。他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的,混了外国人的血统,母亲又是我同乡,他这个名字还是采荆取的呢。”

萧令望“哦”了一声,说道:“那换成是我,先生就不肯捡了。”

徐慎如转回眼盯着他:“嗯?”

年轻人摇头道:“我又不像何苏玉那么漂亮。”

徐慎如哑然:“这有什么可比?我也不如阿苏远了。连跟他约会那位顾小姐都不如他吧?”

萧令望说完了,慢慢地走过来,走到徐慎如身边,又觉得站着不方便,就半跪下低头看着徐慎如。徐慎如跟他四目相对一瞬,又含笑移开了眼,透过绳索斜着往山谷看,忽然被萧令望握住了手腕。

萧令望解开了他的手表又系上,最后张开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温声道:“我走的时候,表链还没有余这么多的,徐校长想是越发清减了。”

徐慎如笑:“什么‘越发清减了’,酸溜溜的,亏你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萧令望却不罢休:“我正经着呢,我在想先生是不是背着我生病了。”

徐慎如回想了一下,说:“没有吧……就那一回,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再说了,哪一条国法规定的,说我病了都要向你报备的?我可不记得。”

萧令望却没松手,反把他手腕握紧了,指腹温柔地摸过去。那温柔的热度从皮肤透进来,徐慎如也没挣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很舒服,也像很惆怅。

萧令望拨开话头问:“嘉陵究竟怎么样?徐校长在这边,又怎么样?”

徐慎如沉吟了一瞬,但他想想觉得有些话不应当说,方才夜间没说的,那就是不该再说的了,到底又咽回去,只笑道:“嘉陵怎么样,我怎么样,那都不打紧。我只指望着有朝一日你做战争英雄,好领我们回平京去。”

萧令望敏锐地垂眸说道:“可是我想知道。”

徐慎如抿唇,哄小孩子似的说:“我那些事,都是琐琐碎碎的,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不然我们走罢?”

萧令望却还不松手,也不说走,只解下表链把空出来的一段比给他看:“宽了有这么多。我想知道先生是怎样过的,不是因为想找乐子,想听闲话。旁人不关心的,先生自己也不在意的,那些种种事情,我都想知道。”

徐慎如听完了,撑着桥面侧身坐起来,另一只手握着桥栏上的绳索。

他笑一笑,拂落萧令望肩头一片湿漉漉的叶子,温和地低头道:“行,就算你想知道,你也知道了,那你又能怎么样呀。”

萧令望愣了愣。他好像被噎住了,心里翻出许多话,马上就要藏不住了,又生生都咽回去。这还没有到山上,甚至还没有到第二天,所以就算他有什么话,也不必要着急、更不非得现在就说。

这样想清了,他便自己先站起身,接着把徐慎如拉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走得慢,一路闲逛着,到山顶附近已是上午。

这一路上有些地方是没铺上石板的,露出土层来,暗红色,被雨水浸得黏糊糊的,一踩便被踩出个印子。道窄了些,又滑,青年走几步,就会回头看徐慎如一眼。

萧令望走得快,徐慎如有时得要快步才能跟上,但亦并不说出口,只在身后静静地走着,偶尔注视着前头年轻人的背影,那背影是高大的,敏捷的,生机勃勃的。

他也抬头看天色,觉着阴云仿佛又渐浓了,恐怕还有一场山雨;他也攀看山道边上横斜的花树,花开得多,落瓣零零碎碎地躺在地上,枝上红白也依旧,雨后似沾泪痕,漂亮得很。都是春天……人与物都是。

萧令望就在这时候又回头看他,停住脚。青年既是军人,走这一点路自然不在话下,此时仍是神采奕奕的,徐慎如见他有精力,自己居然暗暗泛上来一抹伤神:在这样的映衬之下,他才觉出自己真正青春不再了。

而真正青春少年的那一位正对他开口:“我怕路上要下雨……先生,我们还是快些吧?”

徐慎如颔首。他也正如此忧心着,便答了一个“好”字,眼睛却看向道边的一树梨花。那花不知是不是被雨洗的,竟雪白如柳絮,又密密麻麻开得极盛,莫说徐慎如,连萧令望都看得惊了。

徐慎如道:“我去折一枝来。”

萧令望没听清,眨眨眼:“嗯?”

徐慎如重复道:“我去折一枝来,送给你。”

萧令望这次听清了,笑着推辞:“好花要配美人的,送给我岂不是焚琴煮鹤?”

但徐慎如不容分说,已经向树边去了。他看了一会,选中了一枝,碍于位置太高,连踮脚都够不到,恐怕要蹦起来才行,他又不好意思在这里蹦蹦跳跳。

于是他索性扭回头,先续上方才那段对话说:“你也是美人的。”

萧令望摆手,徐慎如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只要是好的,都可以叫做美人,未必是女人,更未必是纤弱缥缈的女人。若按照健美的标准,你完全可以算得美人,一枝花来配或许不够,还需要一棵树的。”

萧令望脸上飞红。徐慎如讲话时神情坦荡,夸他就只是夸他,似乎别无二心、光明清白得可昭日月,但萧令望这时有点不信他,宁可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意思。

实际到底有没有,或许徐慎如自己都讲不清楚。他确乎觉得萧令望健美可爱,而有这样的想法就合该说出来,不必为了避嫌而全程缄默,那还不如不出来闲逛。但说完这话见着青年面上一抹微红,徐慎如心里又未免升起些引诱一只无害的鸟儿进入陷阱的罪恶感。

究竟那罪恶是真的吗?他则又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

但这时萧令望已然回复平静,在笑他了:“徐校长这是哄着我帮忙折花呢。那也好罢,要折哪一枝?”

徐慎如指给他看:“上头的。”

他指不清,索性举起手里的长柄黑伞,伸过去,又碰错了地方。太高了,太难折得,不然便算了……这时候他这么想,但又不大甘心。

他走神了。他把目光投向要折的那一枝梨花,却不得不掠过萧令望的侧脸,线条优美合度,肤色微深,睫毛不短,黑漆漆地扑闪着。

他心里一阵惘然。伞尖划过繁花,不防便脱手了,先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了滚,不小心滚到了路边。徐慎如俯身,想把它捡起来,但它落地时多一半都在外头,重心不稳,一下就滚到山坡下。

他吃惊地目睹了全过程,抬头就见萧令望居然也在盯着看:总而言之,梨花还没有到手,伞却已经无可挽回地落下去了。

徐慎如啼笑皆非。萧令望这时已经敏捷地跳起来折下了那枝花,没递给徐慎如,还拿在自己手里,愕然道:“这——这可真是——”

徐慎如瞧瞧四周,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说不出具体好笑在哪里,只在接过花枝时搭上萧令望的肩,放肆地笑出了声,笑得喘不上气全身发软,弯着腰,乏力地蹲下身。

在笑的间隙,他还没忘记对萧令望说:“没事,一把伞而已……”

萧令望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莫名其妙笑作了一团。

最后,徐慎如又把那枝带雨梨花递过去:“给你的,配美人用。”

萧令望就这么接了,拿在手里觉得占地方,又停住脚打开随身带着的小手提箱,把花小心翼翼地搁进去。再往前走是一段窄路,他这次特地走在了徐慎如侧边。

是靠外的那边,好像专为怕徐慎如把自己也跟雨伞一样弄下山坡似的,徐慎如也感觉出来了,带着笑的余韵低声埋怨他:“我长得像是这样的人吗……”

萧令望说:“人不可貌相。”

徐慎如无奈点头:“好罢,那就不可貌相。”

萧令望这才又笑了。他走了几步,没拎箱子的那只手轻轻悄悄地就伸了过去,揽住徐慎如的腰,徐慎如没挣扎。后头路宽了不少,二人却仍是这样往前走着,直到梁台书院出现在视线里。

萧令望一向对古建筑啦、历史遗址啦之类东西充满兴味,他先陪着徐慎如去拜望了那位过世山长的坟茔,退出来之后便在院落里四处转悠着参观。这里已经荒废近三十年了。院里树木参天、青苔覆地,屋内也潮湿得很。萧令望走走停停,又指着建筑给徐慎如讲,像夸耀一样,徐慎如倒并不觉得烦。

青年指着瓦当给他看:“我喜欢这个花纹——”

徐慎如则看着脚底下。他出来时候一时没找到适宜于走远路的鞋子,便还穿着平日的皮鞋,走了这么远,实则是很累的。或者也不是很累,只感到被束缚。他们往后山走,是前人种下的竹林,有些片已经荒了,死灭了,有的片却像野生的,弄出一片野竹林,和山里原有的连成一片。再往上,则是一步步往山顶去的路,路上铺了青砖。

徐慎如抱怨起自己的鞋子,萧令望听了说道:“咳,要不然先生把鞋子脱了走路?”

徐慎如犹豫一瞬,看了看石砖缝里绿油油的苔藓,摇了摇头:“不了吧,这样觉得自己都长到苔藓堆里去了,绿绿的要长满身,有点吓人的。”

没想到他还怕这个,萧令望扑哧一声笑了。两人放慢了脚步,慢慢地、散步一样沿路走上去,到了山顶。山顶有间亭子,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的,也或许和什么古代传说有关系;亭子里有石碑,碑文只留下模模糊糊的痕迹,可惜萧徐两个人谁也不擅长此道,勉为其难地读了一会儿,全放弃了。

再往别处走,居然是一条小溪,或许就是他们之前见到的那条山溪的源头也未可知。这源头却被人修葺过了,旁边弄出一小段池子,窄的,又细又长弯弯曲曲,旁边都铺了木头,正可以坐人。

徐慎如看了两眼,淡笑道:“倒是风雅,怕不是有人在这里玩过什么流觞曲水呢。”

他说着便蹲下身,伸手到水里去扑了扑。溪水透彻得很,春天里微冷的,清凌凌,水晶玻璃似的,底下鹅卵石圆圆的,露出来。他抬头瞟了萧令望一眼,看对方没大注意自己,就慢慢在这段池子旁边坐下了。坐下,又站起来,往水里看看,想起萧令望方才叫他把鞋子脱下的事,心里迟疑片刻。

片刻之后,徐慎如便迅速地脱了鞋袜丢在一边,挽起裤脚抬脚踩到了鹅卵石上。冰凉的溪水冲刷过腿脚,使他感到舒爽极了。

萧令望隔着少许距离看见,扬声提醒道:“卵石很滑的,先生小心一点——”

提醒毕,这年轻人就依旧去看头顶的飞檐,既不说话,也不看徐慎如,只专注地沉浸在思绪里。打断他思绪的是 “哎呀”的一声惊叫:徐慎如不幸被他言中,踩到几粒过于滑溜的卵石,在池子里跌了一跤。

萧令望走过去时,徐慎如已经重新坐在了水边,撑着地面对他仰面而视:“都是你提醒我,我一想着鹅卵石,反而分心——”

还没说完,徐慎如自己就也赧然了,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他的衬衫和裤子都湿了多半,裤子是从裤腰往下,衬衫则是往上,萧令望稍想了一想便料到徐慎如刚才的狼狈之态,抿着唇埋怨道:“徐校长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一口锅怎么能往我头上扣。”

语气里带点撒娇,徐慎如讪讪的,慢慢在池边坐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还没说完,便忽地有水滴落,落在脸上。二人同时抬头,发觉它不是从树叶间,而是从天上落下的。

下雨了。

 

 

 

 

 

 

 

 

 

 

 

 

 

 

 

江声东流有恨无

 

 

 

这屋子是从前的厨房,萧令望坐在刚生着火的灶台前,手里拿着刀子,正在慢慢地削着枯枝表面沾湿的一层皮。徐慎如坐在他对面看着,问他:“够了么?要不然你去前边院子里,找旧桌椅来……他们许不是还有什么圣贤牌位,也都可以拿来烧一烧。”

萧令望看看地下积攒起来的柴火,想了想道:“不够,但不着急的。反正在这里坐着,也无事可做。”

徐慎如点点头,就不说话了。他的西裤方才在水池里弄湿了,还没有烤干,衬衫也湿了一半,贴在身上,冰冰凉凉的。萧令望看见了,开箱取了自己的一件衬衫出来,默默给徐慎如递过去。

徐慎如起初是犹豫的,可他等了一阵,见雨势并没有停的意思,不仅恐怕一时不能下山去,甚至还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这才拿着那件衣裳对萧令望说道:“小萧,麻烦你出去一下。”

萧令望闻言,乖顺地走出去,掩上门站在了窗下。他背对着窗,身影缀在木格里,徐慎如盯他看了几眼,这才慢慢解开了衬衫扣子,又解开了皮带,褪下自己的一身衣服,穿上了萧令望的衬衫。他们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只胖瘦差得多些,因此那衬衫在他身上并不嫌长,只是宽松得过分,松松垮垮的。

都收拾好了,他才朝窗外喊道:“小萧,来吧。”

徐慎如的衣裳在灶火旁边烤着,他本人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不大敢乱动。因为虽然他膝上盖着的外套直遮到了脚上,但是外套底下其实没有穿衣裳,只怕一动就要闹出尴尬。

萧令望借着火光看了徐慎如几眼,又看看烘干中的裤子,也明白了这一点。对方赤着脚轻轻踩进皮鞋里,风衣垂落的边缘下露出一小块皮肤,色泽苍白,能看出脚踝的形状,和旁侧一小段隐现的伤痕。

萧令望移开眼神坐在了对面,依然去削树枝。这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坐在老屋里,没别的事可做,只是听雨。徐慎如后来把烘干的裤子穿回身上,鞋袜也都一一穿好,衣衫的温度包裹住他,暖融融的。雨时停时下,但总之不方便下山去,萧令望看看天色,翻出一包饼干搁在灶台上,两个人分着吃。

徐慎如先是感叹萧令望的箱子里什么都有,跟着又嫌这样吃太干。萧令望阻止了他,没让他去看后院那古井里有没有水,一双眼睛都笑弯了:“有水也没处烧呀。”

徐慎如想想也是,便合上萧令望的箱子,给他递了过去。箱子比他想的要沉,意料之外地扯着手腕一阵刺痛,使他抽了一口冷气。萧令望看出来了,问他是怎么回事。

徐慎如懒得讲述,推辞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萧令望说:“长些才好,不正打发时间么?”

徐慎如笑,也觉得确乎如此,便给他讲道:“是旧伤了,我当时也嫌长,就没有同你讲完。”

话题又宕开了。他索性把之前那个正月里没讲完的故事都给萧令望讲了。这次连徐若云是怎么得罪同僚的都讲了,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家事啦、萧令望走后自己回家见徐若云、劝他离京时在老宅的所见所闻啦,这些他们的对话原本很少涉及的内容,都说了起来。

他讲完的时候抬起头,发觉萧令望大睁着眼睛,正很怜惜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判断,而只是怜惜,那和软的神色出现在他已经成长得很刚毅的外貌上,甚至有些不协调。

徐慎如这时忽然想起,萧令望曾经写信来,因自己不曾牺牲而觉得愧对旁人,来请求他的赦免……他笑,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审判这样纤尘不染的生灵?

他沉默了一小段时间,低下头,觉得有些困了。萧令望仿佛也非常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毕竟前一夜他们都一夜未眠。但是这会儿又好像都不大舍得睡,各自有未尽之言藏着,倘若身体睡了,心里那些话就反而要惊醒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凑近了些。萧令望重新起了个话头道:“徐先生讲讲何苏玉的事吧。”

徐慎如并不拒绝,讲述道:“阿苏的母亲是偶然流落国外的,生得很漂亮,自然不甘寂寞——所以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阿苏的父亲是谁。后来他母亲去世了,他在街上卖东西糊口,正好碰见我。我问他帮忙,想借两枚硬币,他看我是中国人,就借给我了,就是说,要还四枚才行。”

说到这里,徐慎如跟萧令望都笑了。年轻人接着问:“那后来呢?”

徐慎如把两截枯枝往火堆里捅了捅,又笑:“后来我领他到家里,他就赖上我了。”

萧令望“哦”了一声,感慨道:“这可真是奇缘。”

徐慎如接着道:“那时候党内刚刚结盟,也没有什么固定组织,有时聚会就在我家里。我和王采荆住在一起,家里人来人往,两人都是懒的,收拾也收拾不过来,阿苏就帮我们做家事,我们给他报酬,反正总比卖东西赚钱。后来变成吃吃饭,最后住在一起,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萧令望忽然扑哧地笑了,欲言又止了片刻,示意徐慎如接着讲。

但徐慎如敏锐,偏先问他道:“你笑什么?”

萧令望答道:“我是想起来不知道在哪里听人说过,那会儿他们管徐校长叫‘老板娘’的。”

徐慎如倒也大方承认:“怎么,你也要叫么?”

萧令望否认道:“我不敢,不敢的。”

徐慎如道:“阿苏最是不爱上学的,也没怎么正经上过学,回国之后本要叫他去读个高中,考了大学再找事做,他不肯的。但是他记性好,学什么都快。他的中文,是采荆亲自教的。采荆那时候手里也没多少中文书,全凭记忆,教他读的都是史汉班马李杜风骚那一套,可稀奇了。你看他如今这样,可知他或许还会作旧诗呢。”

萧令望颇为惊讶,只笑道:“那我要惭愧的了。”

停顿一刹,又问:“徐校长也会作旧诗的么?”

徐慎如道:“你看我何时作过。”

萧令望答:“正是没看过,所以才问。”

徐慎如被他问得没法,笑道:“好像是会作而已了。蒋家同我家是世交,蒋瑶山的父亲精于此道,他也很擅长这些,他教过我的。大哥也教过我。作是作过,后来叫采荆读了,被取笑了一回,说我‘不错,都会用典了’,我很不服,叫他改一个,他下次就说‘都会拟古了’,我只有无可奈何。”

萧令望抿了抿唇。他笑道:“徐校长居然是这样的。我还以为……”

他没说,于是徐慎如摇摇头,也没问他以为的是什么。

 

这一天,他们是轮流睡觉、轮流守夜的。其实也没拘昼夜,只是聊天说够了,就睡了。

轮到徐慎如醒来守夜时,天色已经昏暗了。雨终于停了,屋内岑寂,只有山风飒飒地从门缝里吹入。

借着灶下火堆的光亮,他一动不动地发着呆,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萧令望靠着墙壁,闭着眼,睡得很熟,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风透得久了,他穿得也不多,觉得有些冷。冷了,想找点东西吃,便又掀开萧令望的箱子,发现箱子里不仅有吃的,还有一件外套。徐慎如见状索性把自己的风衣脱了盖在腿上,自己穿上萧令望的外套,最后把在火上烤暖了的双手抄进口袋,闭了闭眼睛。

口袋里有东西。是两张薄薄的纸片。

徐慎如犹豫片刻,还是将之取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两张照片。他拿在手里的是背面,所以认出其中一张是自己的照片,因为那背后还写着拍照的日期,是当初自己用钢笔写上去的。另一张呢?他不由得好奇。

徐慎如将它们翻过来。他借着火光注视它们。

一张是他在离别时,在央大的秋湖前送给萧令望的那张照片,另一张照片上的人则是萧令望,是现在睡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徐慎如那张拍摄的年代很早了,还是他在西洋读经济学博士,刚刚毕业的时候拍的。

那年他不到二十四岁,比现在的萧令望还要年轻。甚至他还记得,拍照片是和蒋瑶山一起去的,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四月。他又低头去看萧令望那张,猜那张的拍摄时间大约是在临行前,因为照片上的青年已经正式穿上了军装,但还没有离开京城——相片边缘写有照相馆的地址。

萧令望在黑白相纸里笑得很矜重,或许是因为摄像师的要求罢?那双眼睛也还是一样的,大而黑白分明。他长得实在英俊,而且必须用英俊而非漂亮来形容。五官分明,鼻梁很高,面容一旦严肃了,就自带一重英气。

那温热的,鲜活的,生命的力量,好像连这无生命的相纸都能被炙透了,烤得烫手。

徐慎如把这张相纸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摸了摸。他并不是个溺于怀旧的人,但和萧令望在一起的时候,却每每格外容易念及过去、容易怀想也歆羡年轻的自己。大约是因为萧令望身上那把相纸都能烤烫的鲜活,会愈发映衬出他自己的黯淡,也鉴照出他被世事消磨得麻木的心境罢?他仔细地看着,发现其实这张照片的背面也被写了一行字。

那是一行法文。是一句话,一个单词,一个名字。用笔是很纤细的,墨水的颜色则很浅淡。徐慎如对着光照了照,发现萧令望在那照片背面写道:

“我将在自己怨恨的低语中称您为玛格丽特。”

火光在跳动,徐慎如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这意味着什么,接近不言而喻。

他一不小心知道了萧令望未必现在就想让他揭破的东西。他知道了,原来那年轻人同离别之前一样心怀衷情,只是不再提起罢了。而徐慎如的第一反应,也和前年一样,是希望萧令望永不再提的。即使心照不宣,也应当永不再提。

隐衷,私慕,不可宣示于人前的恋爱……这些词从眼前流过,徐慎如闭上眼,摇了摇头。

这一刻他想起王采荆,想起王采荆写给蒋瑶山的永不能寄出的信,想起“我在地狱中度过半生,也早就习以为常”那句话。

他想爱情真是一把淬毒的锋刃。萧令望倘若还是执迷不悟,难道就要和王采荆一样,在地狱中度过半生了么?但王采荆和萧令望不一样,王采荆自己就是一把纤薄锋利的庖丁刀,能削进这世界的骨血里去。他很知道,在那狂生的外表下有别样的、独属于史家的冷刻,所以哪怕卷刃也在所不辞,不会惧怕另一把刀子。

而萧令望,萧令望本身就是这世界的骨血,热流奔涌,被刺中了,是会流血的。

这都是他的罪过。是因为他有意无意的引诱,因为他自私,既已声明不愿相爱,还不舍得放弃这样的一个精神上的密友。他应当结束这罪过,再等一天……明天,明天,只到明天。

夜风渗进来,徐慎如打了个寒颤,而年轻人还在火光对面睡着,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很想手里有什么东西能抱一抱,就不会这样冷……抱一抱萧令望?

这想法使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彻底清醒了。他永不也绝不会这样做,哪怕他一清二楚,只要他肯,事情可以立刻变得极为轻松。

迎合太容易了,他除了被爱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尖刀已经握好,只要徐慎如肯下手,就能汲取到滚烫热血,把那当作生活的安慰,当作镇痛的药剂,就能舔舐到柔情蜜意。至少在此时,它们还是源源不断的。

可是那将比引诱更罪恶。对方以爱慕奉献于他,他却报以同情怜悯,报以姑且如此的施恩,那是不公平的,是欺骗。

徐慎如把照片装了回去。他把萧令望的外套脱放回箱子里,取食物出来吃了,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与世浮沉多年,他竟从不曾深爱过什么人,而且仿佛既学不会,也不肯打起精神去学了:他原来有一个如此不健全的灵魂。

 

山雨在后半夜便停了。到第二天早上,就是萧令望最喜欢的那一种天气,晴得透彻,晴得滴水,天空像一块冰,入眼是干干净净的大片蓝色,没有一丝云。

下山时,他们走了另一条路。时间有些赶,幸而萧令望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箱子,直接去往码头,倒还来得及。这一次没有了吊桥和泥泞,有的只是一级一级的石阶,两人因为赶时间而说话极少,只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

快到山脚时,萧令望忽然回头看了徐慎如一眼。喧闹的街市还在一段路程之外,周遭树木葱茏,寂寂无人,整个世界都浸在一股朦朦胧胧的氛围里。

萧令望问道:“徐校长在嘉陵,会想我吗?”

徐慎如沉默。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笑着反问道:“怎么了,你会么?”

萧令望不假思索地道:“会啊。”

徐慎如又沉默。他尽量使语气接近调侃,开口问道:“那是有多想?”

青年回身望了望来路,入眼是蜿蜒的石阶,和石阶两侧摇晃的枝叶。

他笑了一笑,答道:“比这路上的台阶还要多,比嘉陵江水还要长。”

徐慎如说:“我数不清台阶,也不知道江水有多长。”

萧令望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回身大声道:“台阶已经到了尽头,可惜来不及数。但是要说嘉陵江水,先生跟我去码头,送我过江去坐船,就可以知道了。”

徐慎如看着他。再送别一回罢……就一回,别后无论如何,都可以别后再说的。他无由拒绝这请求,何况世道离乱,相逢格外艰难,拒绝送别也实在是不应当的。

萧令望要到对岸去坐大船,因此需要先乘轮渡过江。徐慎如买了两张票,和年轻人一起上了船,江水便在他们脚下流淌了。

这艘渡轮是颇豪华的,但他们不约而同不想坐下,只站在甲板上往下看。十分钟,二十分钟,总之不太长了,这就是宽阔的江水留给他们的、这一次离别前最后相处的时间。

徐慎如惘然地垂下眼。

萧令望站在他身畔,贴近了,低声道:“先生知道了吗?是‘千里嘉陵江水色’那么长。”

徐慎如愣了愣,没说出话来,良久才道:“‘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我知道的。”

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萧令望在他身边站着,握住了栏杆,接着道:“我有话想对徐先生说。”

徐慎如心里一跳。但他佯装从容地问道:“是什么话?”

萧令望说:“本来我想,我下次有机会回来,还会来看望先生的,不如到那时再说。只是一转念,那时候是什么时候?连日期都说不准,不如现在了。”

徐慎如注视着江水。他轻声说道:“逝者如斯,古来万事东流水。想来也没有什么是能说准的,没什么不会变化的。”

萧令望好像在犹豫什么,偏头看他一眼,又看看越来越近的对岸。他抬起手,慌张失措似的,先是落下,又抬起来,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后,他重新握住了栏杆,凑得离徐慎如更近了些:“我对先生的心,就可以说得准——与我前年夏天说过的一样。”

徐慎如只道:“你又来……又说这些。”

萧令望问他:“徐校长不信我吗?从前觉得我是说着玩的,过去快两年了,也还是吗?说到底,您就是因为年少而轻视我。可如果按照这个算法,不论过多久,我都追不上时间——”

徐慎如抬手,止住了萧令望的话。他说:“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

萧令望点点头,不说话了。

徐慎如道:“我答应你,那多容易啊。可是我自知没有那样爱你,或许也这辈子都不知道如何能那样爱人,所以不想这样欺骗你,更不愿意用你做生活的调剂和消遣。是我自己怕这样的麻烦。”

萧令望的说:“什么麻烦?”

徐慎如望着江水,讽刺似的笑道:“我是很麻烦的人,到时候你就会嫌麻烦了。”

萧令望只说:“我不会的,我从不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

徐慎如的语气很平静:“我说情爱难以长久,不是因为嫌你年轻,而是觉得这是人心,是很自然的事。我甚至不觉得难长久有什么错,只是嫌太无谓罢了。”

萧令望很直接地问他:“所以徐先生就不愿意被人所爱么?”

徐慎如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不愿意爱人,也没有力气爱人,所以不被人所爱也是很好的。”

萧令望很坚决地说:“那我可以教你,可以等你。”

徐慎如或许是彻底地不耐烦了,也或许是再不结束对话就要向对方的诱惑投降了,声音还压着,但语气变得十分激烈,语速也飞快:“小萧,你放过我吧,啊?我在这世上,都这样过了十几年了,你做什么非要拿情话来折磨我?你听好了,我从来就没有因为你年轻而轻视你,没有一天,没有一刻是这样的,我是因为不再年轻而轻视我自己。”

说完那一段,他还嫌不痛快,继续补充道:“你爱我,我不反感,但是没有那么爱你,也许以后也学不会。所以要么是拿你当消遣,要么就得拒绝你,我说得够清楚吗?要是这样的话都还听不明白,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没读过书,所以听不懂二十个字以上的句子。”

萧令望呆了。他从没有见过徐慎如这样的语气和语速,不知所措地、受了伤似的望着对方,但对方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徐慎如前边说了那么多句都是一口气,居然丝毫没有换气,又迎着江风呛了风,伏在船舷的栏杆上直咳嗽。

萧令望哭笑不得,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啊呀,徐先生消消气。”

但是徐慎如看来是非把话说完不可,刚缓过来就继续道:“为什么我不会的事就必须学,我不懂的就非要懂?你教我,你等我,说得倒是很容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生死人肉白骨,去教李杜写诗?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已经有那么多了,连你也非要强迫我吗?”

萧令望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生这么大气,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

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平和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您不再年轻了。就算是有,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徐校长回国起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我现在的年纪,我此刻对先生的心情,就和先生在盟约上签名那时是同等的坚贞。”

徐慎如很是讥嘲、也很是空洞地笑了一声,说道:“那你可真会打比方,不愧是读过两个学期文学系的。”

萧令望不说话了。

徐慎如吐了一口气,望着逐渐逼近的江岸。他忽然平静了下来,声音变得很轻很轻:“盟书虽在,时局却日见艰难。故人风流云散,分道的,变节的,死了的活着的,说也说不清。你这个比方,自己觉得很巧妙,可实在不怎么聪明。”

萧令望闻言,最后问徐慎如道:“先生是真的不肯,也不愿意吗?”

徐慎如点头:“是。你可以不必在我身上费时间,没什么意思。”

萧令望紧紧盯着他,猛然感到一阵刻骨的、令他几乎站不稳身子的愤怒:天下竟有这样绝情的生灵。而且偏偏言语既然已经至此,他又反驳不得。他大睁着眼,看着翻滚的江水,看着船侧被搅起的白浪,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

最后他说道:“徐校长空以新派人自诩,到了自己身上,却还是拿出蒲柳之姿不堪驱遣啦,妾心古井水啦那一套闺中妾妇的说辞。我真想不到,竟是如此懦弱的。”

徐慎如只淡笑道:“既然懦弱,就更是蒲柳了。你只当是从前没有眼力,错看了我罢。”

萧令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徐校长先前总留一线希望给我,可是到了最后,又终究不肯施舍我一点多情。”

他顿了顿说:“也是,怪我瞎了一只眼,看人都看不明白。我知道了,半面妆虽然风流,却本来就是同我无缘的。”

徐慎如听了这句刻薄话,立刻怒道:“萧先生要焚的书攒够了吗?还有闲跟我交谈。”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船靠岸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很不自然地下了船,站在码头上。

徐慎如干巴巴地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萧令望转身要走,又犹豫了一刹,补充道:“既然徐校长不愿意,那么往后我就再不会回来了。”

徐慎如刚要点头,却又改了口:“不,你要回来。嘉陵在这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你怎么能不回来?”

萧令望呆了呆,明白了徐慎如是怕他要走了还乱说回不来的话,便点头道:“好,我会回来的,只是不会再来找徐校长。至于信,信……有大事先生会知道,至于别的,也就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飘忽的,面上也有些许失了血色。

徐慎如听着他说,很僵硬地站立着。

他望着远处,忽而抬起手指了指,出声截住了萧令望的言语:“你的船来了。”

今日万里无云。在浩荡的天光之下,接人上大船的小船一只只地靠上了码头。人群喧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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