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01-02

拾荒 01-02

ZPLO/BBB

1.

 

焰丸俐落划开异界人粗厚的脖颈,随着惨叫,颈动脉喷出的鲜紫色血液如涌泉般洒向天际,又随着地心引力落回哨兵的上半身。本该对气味与声音蔚为敏感的哨兵对此却仅只微微皱眉,很快就恢复面无表情,冷冷睨着倒下的尸体。

 

这场镇压至此已经告一段落。

 

哨兵垂头,在他脚边堆积快半个人高的尸体,铁锈的气味重重包裹着他,是件无法剥落的粘稠外衣。他的脑袋又开始痛了。他握紧焰丸,仰天大笑,笑到胸腔缺氧,差点喘不过气。

 

没关系,他现在就需要这样。

 

什么都不想……任由蜂鸣声越来越响,熟悉的混浊反覆挤压,反而成为他这种人最需要的白噪音。他冷眼旁观脚下僵硬的尸体,过度鲜明的气味超越临界值,一口气全部消失。

 

“札布。”

 

身后传来不冷不热的叫唤。哨兵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札布”是自己的名字,他叫作札布‧雷夫洛,是秘密组织莱布拉的现役吸血鬼猎人。

 

原本麻木的感官随着自我认知又重新卷土袭来,他的脑袋更疼了。他忍不住按住太阳穴。另一手颤抖着松开,原先握在手里的刀刃瞬间变回流体,俐落窜回手掌上重新迸裂的伤口里。

 

“斯塔费兹先生……”

 

好不容易忍住头疼──虽然额际的青筋还是跳个没完──札布转过头去看叫住自己的西装男。男人是他的上司,全名史帝芬‧A‧斯塔费兹,算是组织里的二把手。

 

“你需要疏导。”一对上眼,史帝芬就立刻开口。

 

札布想拒绝,却又本能感受到上司的命令不容置喙。史帝芬的等级稍微比他高,虽不至于到压制,依旧让札布反射性想遵从对方嘴里吐出话语──史帝芬当然是个优秀的哨兵,而非强于精神力、能够替札布进行疏导的向导;但他同时身为管理职,自然比任务以外很多方面都是张白纸的札布懂得更多控制人的心理技巧。配合话术和高等哨兵的威压,这位莱布拉的副首领在各种方面都是个不输实际向导的“向导”。

 

他嗫嚅数声,还试图进行最后的反抗,张嘴的同时却看到史帝芬的眼睛危险眯起。

 

“你以为我会允许你再一次闹到狂化才疏导?替想帮你忙的人省点心。”

 

札布抿抿唇,这会是真的无话可说。

 

乖乖回到事务所,札布就见到准备好要替自己疏导的向导。四五个见过几次面的女性如临大敌地参差站在一块,他一进门,所有人就齐齐望过来,全部的视线狠狠划到札布身上。

 

他虽喜好女色,却从不会对职场上的人动脑筋,理由大抵来自于此。由于双方的等级差,加上札布从不克制S级哨兵的威压,自然从那些对自己来说万分“弱小”的向导身上感受到有形的敌意。敌意透过过度敏锐的五感传过来,隐隐震荡着他本来积累一阵子、随时可能轻易失衡的意识云。

 

看,札布嘲弄地想,这难道不算帮倒忙?

 

札布讨厌被身上带有敌意的人疏导,由于等级压制,大部分向导在面对他时都会本能反抗,也导致札布感受到“敌意”,所以他几乎不让人疏导;只有进入狂化短期压制不下来的危急时刻,才会在史帝芬命令下被五花大绑交由向导小队疏导,疏导到札布自己可以控制情绪时,他又会强行终止双方的连结。

 

他不是刻意要对名义上是自己伙伴的向导们产生反感,但哨兵与向导的相处比一般人之间多太多本能干扰的要素,他没办法用更绅士、更平常心的方式对待那些女性。

 

一位哨兵被优秀的向导疏导理论上该觉得舒服,她们做的也确实是减轻札布压力的工作。照理说,若走完一个完整的精神疏导程序,札布应该可以轻松工作一段时间。

 

可札布却很难不去介意对方的敌意。

 

莱布拉并没有能放心把自己交出去的向导。他毫不关心地想。慢吞吞走向等待他的那些人的同时,他忍不住嘁声,加强身上的信息素。


 

莱布拉的女性向导对札布‧雷夫洛这位高等哨兵可说是又爱又恨。

 

札布的哨兵等级高得让她们总要强打精神筑起数层防护堡垒,才能阻挡那人放肆外扬的信息素。那充满野性与侵略性的味道,总会让防备不及的向导们不自觉沉迷其中,就像是往向导们本能上扎细小的针,刺刺麻麻,在感到恐惧与疼痛的同时却是一股快感从神经的末流传导到意识中枢。他从不避讳展开自己那个被垃圾堆得乱七八糟的意识云,却没几个向导能够保证自己替他疏导时不会反而被污染已成常态的精神触手死缠住,在疏导时被吞噬。

 

给狂化的札布‧雷夫洛进行疏导一般会同时有五六个A级与B级向导。由于札布从不设防,就算是次级向导进入意识云也不会受到阻碍,却得担心单方面地精神吞噬。向导本就是精神特别强大的族群,莱布拉的向导自然更是其中翘楚;然而当这些人站在札布‧雷夫洛面前,依旧觉得自己踩在一池无法摆脱的混水,随时都会被藏在水中的锋利刀锋给划伤。

 

即使满是泥泞、肮脏不堪,这位莱布拉三席的哨兵的脑内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战场。

 

而且还是个长期自甘堕落,险恶不堪的魔窟。

 

札布甚至连正常哨兵该极力避免的致幻药物都具有耐性,有阵子吃太多,大脑被强制习惯接受过量信息,连黑洞都吞不了他。就算信息过载,因此狂化、身体开始不受控制,这名哨兵的意识始终保持清醒。他压根不曾把侵犯他脑内的紊乱放在眼底,只凭靠着身上的戾气硬生生压过那些烧融神经的痛楚。

 

不同于普通哨兵,他的私生活是同类少有的放荡。他对信息过载视而不见的行为不只在工作与任务上,就连私底下也从不让自己有清闲休息的机会。

 

下了班,随手打两只组织分配的向导信息素,就能一整个晚上混迹赌场、竞技场,在夜里沉溺女人的温柔乡。

 

他实在太习惯自己的意识云全被垃圾充斥的状况,久而久之也不再依赖组织分配的向导,连几次结合热也全靠人工合成的信息素加一打女人过夜就能解决。札布长得并不差,只要有钱,多的是同意他一对多的女人。面对札布这种S级哨兵,也确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能够应付的。

 

这种贱卖身体的地方哪里能有什么向导。

 

偏偏札布这天走出门还真的捡了一个。一头自然卷又卷又黑,看上去就像熟识女性下面的毛。蜷曲在暗巷垃圾桶边的娇小身躯忍着疼痛一缩一缩,从个子看上去身高不过百五、百六,像个小孩子。不过骨架看起来倒是个男的,比身体大上整整一号的套头衣上满是刮痕,估计刚被揍一顿。没什么好意外的,这里是黑路撒冷区,幸亏是个男的多半被抢个钱包就没事,要是女的被怎样事后直接弄死也不算少见。虽然在札布眼里活的男人和死的男人实在没有太大区别,若是往常不屑一顾直接走过去的情形比较多。

 

可这人是向导。可能是身上有伤口,人又失去意识,向导素特有的气味从血中挥散出来,即使直觉告诉札布这人向导等级很低,但等级再低也是个向导。向导何其珍贵,哨兵已经够少,向导的人数还要折半──尤其这里是黑路撒冷区,没有自保能力又没被组织吸收的向导要活命真心不容易。如果没归属,把人拐回莱布拉应该能得到上司一点称赞。

 

就这样一个念头札布毫无犹豫伸手把人拎起来。

 

“人看起来挺小只,体重倒很有份量啊。”比预期沉了点,让札布忍不住晃晃手里仍没意识的臭小子。当然对哨兵来说,这点多出来的体重对他的负担基本上可以省去不表。

 

他把人带回组织分配给他的空房子,犹豫半分钟,才把刚躺过垃圾堆的家伙丢上床,扬起一片粉尘。札布机警地在第一时间退开灰尘散开的范围,后知后觉才想到,对,自己刚刚琢磨的结果就是自己的床和臭小子脏得半斤八两,决定把人往上面丢。

 

可能是灰尘真的太多,床上原先还在昏睡的家伙被求生本能激得滚半圈呛咳起来,可惜他本人就在“沙尘暴”的中心地区,即使把自己缩成一团也没办法挡下那些往支气管招呼的粉尘,呛咳得卖力,咳到眼泪都飙出来,看起来既可怜又无助。

 

札布别开脸,心虚地吹着口哨,装作没事往开放式厨房的方向走。等床这头的声音都没了,却听到肉体撞击的闷响,他又折回来,那倒楣的小孩一头栽在地板上缩成团,抱着撞疼的膝盖打滚。

 

札布简直无语。

 

这小子脑袋不太好。他想,终于走过去把人拎起来。可能是醒过来的关系,到刚刚都还柔柔飘在小向导身旁类似肥皂水的清爽气味消失无踪,闻起来就像个普通到不行(如果不提他带着垃圾堆臭味)的一般人。札布挑眉,不错嘛,这个瞬间伪装能力还是可以的。

 

可在对方看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个顶着一头卷毛的向导眼睛眯成一条线,脸皱得像酸梅一样,火速用双手摀住自己的口鼻,含糊埋怨一句:“可以收敛一下你的体味吗?”

 

第一次听到有人用体味来形容信息素,札布嘴角一歪,马上不客气地拒绝这个被自己救回来还敢提要求的向导。

 

“我为什么要?老子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出卧底任务,从来没人敢要我收敛信息素,你以为你是谁?”

 

他说完手一松,手里的向导猝不及防又摔回地板上,屁股和地面来个重力加速度的亲密接触,疼得他脸又变得更皱数分,但即使如此双手还是牢牢掩住口鼻。

 

“你真的很好意思耶。”札布忍不住批评。

 

“再怎么说绝对也是你小子比较臭。”

 

对方抬头看他──上眼皮和下眼皮依旧黏成一条线,札布怀疑他根本没睁开眼睛,但对方的“视线”又彷佛对着他的脸──摆出不信任的模样嗅了嗅自己的袖子,一脸就是差点没晕过去。

 

札布简直被他逗乐了。

 

他看到那个百般不愿意闻自己信息素的向导放下手,不情不愿地妥协:“好吧,雪茄的味道可能比垃圾堆的味道好一些。”

 

札布的信息素是类似菸草的气味。闻起来像是他常抽的雪加,味道偏辛辣,可以刺激提神。尤其是脑袋乱到不行的时候,他一般都靠自己熟悉的气味强迫执行一次次的自虐,让自己撑过每次可能会意识崩溃的危机。他记得很久以前刚觉醒的时候身上还不是菸的气味──那时候自己也还不认识雪茄──但他想不起来披着一块破布跟在师傅身后的自己是什么味道了,那时候他身边只有那个臭老头,没人告诉他自己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什么。

 

小向导脸上还是挂着勉强。讨厌菸味的人多半表情都是那样。

 

“不然你可以用你的信息素中和中和,反正那个闻起来像是洗过澡的味道。”

 

小向导吃惊地抬起头。

 

“你闻过我的信息素?”

 

札布心说不然我干嘛捡你回来,吃饱撑着做慈善事业吗?他札布‧雷夫洛从不是什么善心人士──虽然也没有他上司史帝芬这么黑就是了。

 

“喔,救你的时候你身上都是那个味。怎么说,像是老人家在用的朴素肥皂的味道。我想想,啊,应该是黛西,她前阵子迷上人类的骨董级生活用品。说物极必反,求新不如求旧有趣。黛西她对气味很敏感,我说差不多也有B级哨兵等级,不过只是因为她是类似猫咪?的异界人,噢,我还蛮喜欢在床上的时候她会拿她那毛茸茸的尾巴撩我的腰。”

 

“……哦。”向导很给面子应声,然后马上面无表情后退一步。

 

札布哂笑,“嘿嘿,处男的反应。”

 

关你屁事喔。对方的表情依然高深莫测,却硬生生被札布读出五个字。

 

说这么多,那个顶着头阴毛的向导依旧不愿意解开筑在两人间的精神堡垒,当然没有释放出任何信息素。这对札布而言相当稀奇,身为S级哨兵,就算不玩向导暗示那招,用等级压制要逼一个在他看来等级不过C或者再好一点点的向导屈服于自己的淫威之下还是很容易的,否则也不会每次疏导都要劳师动众;偏偏这个贫弱的向导硬是扛住他的威压,还在充斥着札布信息素的小房间里跟他唇枪舌战这么久。真是有点意思。

 

札布在猜,兴许是对方等级太低,只能看出札布比他强很多,却不能知道具体等级差多少;与此同理,札布知道对方是弱小的,却不知道到底烂到什么程度──他也不需要知道。

 

札布试着放大自己的等级压制效果,对面那小子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微微抿唇,不是很高兴地硬扛下札布的挑衅。

 

对峙没持续多久,很快地,随着札布爆笑出声,一度在空间中加压的震慑力全被哨兵收回。

 

“哈……哈哈,你这小子真有趣。我叫札布‧雷夫洛,你什么名字?”

 

“雷欧纳鲁德‧渥奇。”反射性回报名字,报完雷欧纳鲁德才愣了愣,看起来有点尴尬。

 

“喔,阴毛头。你也──”

 

“──等等等等你都问了我的名字就不能直接叫名字吗?”雷欧纳鲁德不可置信地打断他的话,然后才倒抽口气,“你刚都叫我什么?脏死了!你对我的自然卷有什么意见?怎么可以叫它阴毛,给我向全世界的自然卷道歉!”

 

札布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劈哩啪啦打断,一时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只回了句:“你名字太长,而且你的头本来就是──”

 

“闭嘴!给我闭嘴!太长的话叫‘雷欧’可以吗?啊?对刚认识的人怎么可以取这么低下的称呼,你是小学生吗?”

 

可能是“实战”经验太少,这个向来直来直往的哨兵第二次尝到被人打断话语的滋味,对面那个刚认识的向导就像颗被踩到扳手的机关枪,哒哒哒射个不停。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札布讪讪然乖乖闭嘴。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札布才重新想起来自己在这一串扫射之前想干嘛。

 

“呃……”他想了一下,“雷欧是吧?你有替人做疏导的经验吗?”

 

雷欧顿了顿,有些提防地看着他。“……在学校的时候有学过课程,你……”

 

他说到这里又沉默下来。札布可以感觉到那个小向导重新敞开自己的意识云,试图和札布的进行连接。当向导不再封闭自己,他的触梢在第一时间接收到面前的人的状况──任谁都能轻易感知,毕竟札布从不设防。雷欧怔了半晌,仍幼小的触梢绕着札布的意识外围走过一圈,不可思议地说:“这是个垃圾场耶。”

 

札布当然知道自己的意识云是个垃圾场。但从来没有向导敢在他面前直白地说出来,而过去每个替他进行疏导的向导,在面对这些要一望无际堆到天边的垃圾,也都只是在能力范围内清出一些空间,供札布继续堆垃圾而已。反正札布早就习惯这堆垃圾,就算不清掉也不影响他生活。

 

“一次肯定清不完……”

 

他听到雷欧小声嘀咕,紧接着那些乍看非常柔弱的精神触手找了个着手点,慢慢清理起札布的精神垃圾。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札布自己也知道,否则组织里的人也不会每次都派五六个人来。而身为知情者,札布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要求雷欧做这件事。

 

可是雷欧默默地开始做了。他甚至也不是札布威胁利诱,只是单纯地感知到札布的意识云累积着长年的垃圾,就开始动手帮助。之前札布还觉得对方有点防人的机灵,这会却觉得对方是个傻的。

 

为了提高清理效率,雷欧拉着札布在还披着灰尘的床边坐下,一摸就知道从未经历磨练的手掌松松地牵着札布,模样看起来非常专心。不过因为雷欧从刚认识到现在眼皮都一直黏在一起(或者只是眯眯眼眯到一个双眼可视物的最小值),札布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睁眼还闭眼。

 

由于能力普通,雷欧清理垃圾的速度并不快,却很务实。他像是替一个垃圾堆积场进行大扫除一样,选一个地方出发,一边清理一边前进。

 

不论疏导的成效如何,被人梳理着精神总是放松而舒适的,札布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再次醒来已是深夜。他睁开眼,注意到身边有人,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在无知觉的情况允许任何人出现在距离自己五公尺以内,偏偏身体醒觉过来第一时间感知就告诉他,就在一臂之外的地方睡着一个大活人,而那个大活人的手还摆在自己手心里。不过也正是手心里的温度,让札布在动手前反应过来现在什么状况。

 

他捡了个臭得要命的向导回家,要求对方给自己疏导,还舒服到睡着。

 

真是有够失败的。

 

他扒了扒头发,检查一下意识云,惊人地发现那个垃圾场硬是空出五分之一的净土,而这久违的清爽,就像直接在意识上抹了把薄荷,比任何药物带来的提神效果都要来得好。光是这块空间,大概足够札布在战场维持最佳状态,撑上一至两个礼拜。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累得睡熟的雷欧,对方肯定是一路疏导到意识断线都不带休息,也因此虽是深夜,房间还灯火通明,能清楚看见这个傻气少年眼底下的阴影。

 

不只是黑眼圈,雷欧的鼻孔下斜斜挂着两行下半段被抹去的深褐色痕迹,札布在他人中抹了把,都不用凑到鼻子闻,空气中氧化的铁锈味便告诉他那是什么。

 

不至于吧,为一个陌生人疏导到流鼻血,这小子脑袋真的不太好……

 

札布揉揉那头几个小时前被主人死命护航的自然卷,嘴角难得弯起笑。被自己比喻为阴毛的头发触感意外不差,很像在揉小狗的毛。才这么想,自己那头不在战斗中根本懒得出现的宠物不知何时趴伏在雷欧身后,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扫着雷欧一半还挂在床外面的大腿。

 

“真难得你这家伙会出来……”札布瞪大眼睛,自家精神向导却理都不理他,只顾着看熟睡着的雷欧,札布耸肩由着它去,他本来想走去关灯,一动又看到自己掌心那只小巧的手,只好对着大拇指一咬,一道暗红色的细绳朝电灯开关甩过去,眨眼间就让室内恢复这时间该有的黑暗。他握着雷欧的手把对方乔了个比较好睡的姿势,半搂着雷欧肩膀,再次睡着前想的是明天早上要记得把这小子赶去浴室洗澡。




 

2.

 

雷欧纳鲁德第二天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位长期踩在崩溃边缘哨兵的精神向导。

 

那是一只银灰色的孤狼,毛皮折射着阴冷的日光灯,像是刀锋一样反射着光芒──对于没有实体的精神造物,但那当然只是眼睛的错觉。银狼的毛皮虽好看,却多处沾着泥灰,还东秃一块西少一把毛。哪怕它金亮的眸子明亮有神,仍是无法改变它看起来格外狼狈的事实。

 

雷欧昨晚在札布的精神里见过它一面,看到它趴在自己身边倒不觉得惊讶。他只是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放任自己的精神向导变成这副德性。

 

但他想起自己昨天未完的工作,又自然而然接受了拥有一座垃圾山的主人,精神不可能完整到哪里去。

 

精神向导是哨兵与向导精神的具现化,多半以动物形式存在。哨兵的精神向导一般是攻击力较强的战斗伙伴,向导则五花八门、多元发展。此刻安分趴在雷欧身侧这头狼,看上去就和他那个等级似乎很高的哨兵一样,有着蓄势待发的有力四肢,可以拿气势吃人的有神眼睛,以及隐隐约约的野生小孩气质。是的,在雷欧看来,自称札布的哨兵简直就是个能力高强却也因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从他那个足以搞死正常哨兵一万次的垃圾场、以及完全无防御的精神图景便可稍知一二。

 

在昨天札布熟睡后将近一个小时,雷欧就没有继续清理垃圾的体力。这个高等级哨兵意识云的垃圾多得不行,还有许多积累数年,从未有人替他清过。雷欧才刚收手,就感觉自己鼻头一热,一抹才发现能力使用超过,身体不堪负荷。他立刻停止疏导,却也没有退出札布的意识云,而是借由自己清出的空缺继续往札布意识的深处走,没多久他就找到通往哨兵精神图景的入口。入口处趴着一只懒洋洋的看门狗。毛色是银灰色的,但长年垃圾场的灰尘让它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也丝毫提不起兴致去搭理闯入这个世界的访客。

 

见对方不打算驱赶自己,雷欧鼓起勇气往入口过去,凑近才发现,那哪是狗,对方是一匹货真价实的狼!他在心里为自己有眼无珠道歉,从银狼身边经过,走入札布的精神图景。精神图景是哨兵与向导的私密领域,这种行为其实不是很礼貌,燃而雷欧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想知道这个多年与垃圾为伍的男人内心是怎样的世界,却没想到,自己会踏入如此静谧的黄沙──出现在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沙漠。

 

踩在沙里并不好走,雷欧本来也只是想稍微看看就回头,看门的银狼却绕过他,率先走到前面,就像要替雷欧引路往前。

 

这感觉就像偷窥别人内心被正主发现之后还被鼓励继续一样,雷欧干笑着摸摸坐下来等他的银狼,想了想,还是退出去。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消耗的精神力太多,实在没有探索他人精神图景的余裕──即便是在对方的允许之下。他一回头,银狼也没阻止他,顺从地跟在他身边,又回到入口的地方趴着。

 

这家伙真像游戏的NPC。雷欧不禁失笑。他向银狼点点头,意识一放松,就退出札布的精神领域。退出来才知道被耗干精神力有多累,就像全部的疲劳一口气涌上来,雷欧连手指都动不了,头往后一栽就在床上睡熟,一夜无梦直到醒来。

 

“醒了?”

 

一边发呆一边整理昨夜的回放,脑后传来陌生中又有点熟悉的男声。

 

回头,墙边站着双手环胸的札布‧雷夫洛。这会睡饱有精神,雷欧才意识到这个据说昨晚救下他的哨兵不只能力优秀,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天育英才说的就是这款的。

 

还来不急感叹老天爷的不公平,他就被那位英才像块破布一样拎着手上,直接扔进浴室。随后丢进来的还有一件尺码明显不合的上衣和通用尺码的松紧带睡裤。

 

“昨天就想说,你身上臭死了!”被关起的门外传来哨兵不满的抗议。

 

那还真是对不起喔。雷欧撇撇嘴,把干净的衣服放到架子上,一个不对劲,连忙开门问:“有内裤可以借吗?”

 

札布还站在床边拆床单,闻言转过来,往他下身一看,嘲笑地扬起眉,“我的内裤尺寸不合适吧?”

 

雷欧顿时气红脸,“有也比没有好!……至、至少不会穿不下吧?”

 

“那倒也是。”札布笑得可乐了,转身就去柜子里提件内裤扔到他脸上。

 

雷欧扒下内裤,气呼呼地甩上门开始洗澡。他洗得心无旁鹜,脑中只有札布那张嘲讽的脸,前五分钟在想出去就对那个从来没做防护的哨兵丢个让他下跪道歉的暗示,后五分钟在设记如何丢出乍看完全无害,却又复杂到“就算高阶哨兵一时脑袋没转过来也会不小心中标”的暗示。至于怎么洗头洗澡全靠多年累积的经验,靠本能洗完。

 

于是穿好衣服、卷好过长的袖子,雷欧纳鲁德意气风发地与蒸腾雾气一起走出浴室大门,就把那个“看到从浴室走出来的人,我突然之间膝盖一软觉得跪在地上比较舒服,喉咙有着一股冲动,我忍不住想开口说话。但脑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啊不用想这么多,不是刚好有一句合适的话吗:‘对不起我错了’,说出去之后全身轻松,心情特别好”的超长暗示扔到坐在床边发呆的哨兵脸上。

 

下一刻果然札布措手不及地跪到自己面前道歉,雷欧心里得意,没忘记立刻无接缝再补一个“我走到柜子旁边,啊应该换我洗澡了”的暗示给仍然反应不过来的札布。

 

越高等的哨兵对于危险都充斥着难以捉磨的本能,不过如果像札布昨天到今天表现出来的小学生情商,扔这种无关紧要的暗示倒有一定程度的通关可能。雷欧心满意足地坐到还没换新床单的床垫上,摸摸还趴在原处的银狼,目送某个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中暗示的高等哨兵走进浴室。

 

满身伤疤的银狼懒懒瞥他一眼,完全不在意自家主人被捉弄的事,什么也不管地又合上眼假眠。


 

“你昨天怎么会躺在那?”

 

洗完澡后札布随手把毛巾盖在还在滴水的头发上,大剌剌坐回床边。不知何时他家精神向导一头栽在雷欧的膝盖上,躺得特别舒适。札布不着痕迹撇撇嘴,没被雷欧看到。

 

雷欧听到札布的问题,歪着头想了一下,几秒后又摇摇头,“我也不太记得了。”

 

他说他在回家路上被一个异界人撞倒,然后被拖进巷子里揍,其中一拳把他给打到墙上,脑袋不敌重击,意识直接登出。但他印象中倒地的地方和札布捡到他的地方天差地远。札布不怀疑他的记忆,他对眼前这处男不会没事跑到红灯区的事实给予十足的肯定与信任。

 

谢谢你噢但我一点都不开心。听完他的理由,雷欧臭着张脸又拉起他的手,准备帮他疏导。

 

“你小子没问题吧,昨天弄到流鼻血……你不用管太多,那些东西堆着也无所谓,你昨天清得够多了。”

 

雷欧本来跃跃欲试,听到他的话迅速转过来,一副傻眼的样子。

 

“这位大哥,你理性点!正常的哨兵意识云里面有五包垃圾就该疏导,五十包就有点严重,你那是五万包……一点都不科学!”

 

雷欧说着的同时拉起他的手,“行了,就当谢谢你救了我。我昨天清理一下还是蛮有心得的,最多再给我一个礼拜就可以全部清完。”

 

札布扬高声音,“一个礼拜──?”

 

雷欧顿了会,犹豫地看向他,“……太长?其实最快三天说不定能弄完,但赶急件对你对我都不好──”

 

“不是!”札布连忙打断他,“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需要用一个礼拜做完那些臭向导三五年的业务……我说真的,我想和上司引荐你,这才是我把你捡回来最大的目的。”

 

雷欧小声咕哝一句“三五年是怎么回事啊”才又抬头看札布。

 

“引荐?”

 

“就是让你来我职场工作的意思,”札布咧开嘴,“听过没有,秘密结社莱布拉……”

 

札布都还没介绍完,雷欧快速从床上跳起,双手紧紧抓住札布还“寄放”在他那的手掌。那张看上去非常普通还很没精神的脸被肉眼可见的喜悦给笼罩。

 

“你是说莱布拉?你是莱布拉的人!那个都市传说的莱布拉!”

 

“……喔、喔。”

 

雷欧过度热情让札布忍不住缩缩脖子。心想要是泄漏讯息出事,在史帝芬‧A‧斯塔费兹脸上布满冰霜前先把这小子的脖子折断是不是就没事了?不过他就一秒闪过这念头,雷欧纳鲁德‧渥奇从头到脚都不具有任何威胁力,从认识到现在的印象还是个缺心眼的烂好人,实在不需要怀疑他的立意不正。

 

“那个,请不要误会……”雷欧似乎也注意到札布沉默所代表的意思,他赧着脸,慌乱地摆摆手,“我前一份工作是实习记者,写过介绍这个城市的报导,为此查了很多资料……”他声音渐弱,头也低下去,几秒后才又郑重地抬起头。

 

“──拜托你,札布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请莱布拉帮忙……为此,我才会踏上这座城市。”

 

札布耸耸肩,把他重新按回床边。

 

“行,反正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他说着一顿,“不过,真正有决定权的还是老板和番头,我只能把你带去见他们。”

 

雷欧抬起头看他。表情带点期待,以及些许犹豫。

 

“我可以先回家一趟吗?”


 

“斯塔费兹先生,我捡到一个向导。”

 

“嗯哼?”史帝芬的声音通过电磁波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没把人家怎么样吧?”

 

札布愣住,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样?”

 

“终于找到中意的人,也不怪你立刻就带上床──”“才不是咧。”

 

札布大声打断电话那头的臆测,瞬间黑了脸。

 

“那个……那小子是男的。而且我从没让向导上我的床。”

 

“那还真是感谢你惹的事没想像中多啊。”史帝芬说完笑一下。

 

札布的心情更差了。

 

面对这位明明身为与自己同类的高等哨兵;却比向导更具威压的上司,札布向来只能举双手投降。

 

“那个,”他试图把话题掰回正事,“那小子,昨天我捡回来之后,帮我疏导了。”

 

这次他成功让史帝芬陷入几秒的沉默。

 

“能独立帮你疏导?对方是A级,还是S级?”史帝芬语气凌厉,“可不要是敌人的圈套……嘛,这可能性发生在你身上的机会应该不高。”

 

他像是想起札布连被自己人疏导都百般不愿意的模样,笑了笑。

 

“所以?你想把人带回来?”

 

札布嗫嚅一会,在脑袋里转过一圈上司的连环问题,决定从头慢慢回答。

 

“那家伙,一个人帮我清掉半年的量。”

 

“……半年?”

 

史帝芬又再次沉默,重新开口时,语气终于带点严肃的味道。

 

“就算只为你一个,这确实是该招募的人才。可以,你把他带来看看吧──就算,假定你受到对方精神控制才打这通电话,现场有我和克劳斯在,不会出什么问题,场所待会另外传给你,不要直接把人带回事务所。”

 

相较于史帝芬的审慎,札布在电话这头听得很郁闷。不,虽然回想早上洗澡前对方的恶作剧,确实会有种被摆一道的不甘心,但事实证明,雷欧对他做的事压根无伤大雅,他的精神触手甚至没触碰到札布的意识云,更别提深入至札布的精神领域。

 

更何况,全程札布的精神向导都懒洋洋趴在那家伙身边,别说是攻击对方,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躺到人家膝盖上去。让札布不禁唏嘘,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转性,这么亲人了?

 

“……斯塔费兹先生,我捡到那家伙,是在巷子里的垃圾堆。我没有一定要捡他的理由,他当时昏过去,没办法隐藏身上的信息素,我才发现那是个向导,想说捡回去的。他一醒来救出于本能掩藏自己向导的身分,想伪装成普通人,被我等级压制的时候还硬扛着和我叫骂……可是啊,我问他有没有疏导经验的时候,那家伙没有犹豫多久就卸下心防,帮我疏导,还疏导到大半夜,流鼻血──我没办法认为他是个坏人。”

 

史帝芬静静听完,才轻吁口气。

 

“说完了?能让你讲到这份上也真少见。”他消遣完札布,话锋一转,语气顿时变得不耐烦起来:“少废话这么多,地点发你邮箱了,立刻把人带来,实际见到便知真伪。可以理解?我先挂了。”

 

没让札布有机会反驳,电话那头传来上司毫不留情切断通话后的单调机械音。

 

无情无义!不讲道理!札布抓着长时间通话后发热的智慧型手机,恨不得瞪穿萤幕,把此刻的忿忿不平顺着电话线传送给挂自己电话的男人。

 

雷欧纳鲁德‧渥奇八成连B级都没有!怎么可能随意操弄S级哨兵的思维与行动!

 

防人跟防贼一样!还是不是亲儿子了!

 

越想越气,札布掏出怀中的雪茄,点火,忿忿吸了一口。


 

杵在街口抽完两根雪茄,算好时间也该去和回家拿行李的雷欧会合,可走没多远就发现那小子站在一家兴建中的观光饭店外,痴痴抬头往上望。可能是听到札布没刻意隐藏的脚步声,雷欧停顿几秒,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我……我家……”

 

他说着抽一口气,下意识摸着空荡荡的口袋。钱包和手机早在前天札布捡到他时就不在身上,更何况雷欧现在身上穿着的是札布勉强给他找出来能穿的衣服。裤子还是睡裤。

 

“被强制征收了……”

 

好半晌雷欧才干巴巴说完整个句子。

 

札布这才把雷欧纳鲁德从头看到尾,他手上完全没有任何行李,大概他那为数不多的家当早就被房东清空,这回是空手去空手回。他拍拍雷欧肩膀,虽有些同情,又觉得这事在黑路撒冷区普通至极,没什么好伤心。可雷欧垂着头叨念起这个月还没寄钱回去老家,又有大量证件得补办,一时间全没了方才听到札布说要给他介绍工作时那股开心劲,恹得像颗泄气的皮球。

 

札布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用力把那头阴毛揉了遍,半推半拉地把人带去上司指定的地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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