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醃鯡魚的樂趣

知道李子碩怕什麼的人其實真的不多。

可靠的登山社社長、登山四大金釵（？）、冷面笑匠、不看路神人、熱衷益智解謎遊戲到被最鐵的兄弟戲稱「又在當小偵探了」，李子碩沈穩縝密的形象就跟他的名字一樣、彼其之子，碩大無朋，至少在周若青眼裏是這樣的。

不過偵探也有破不了的案件跟難纏的敵人，而讓周若青發現到這個秘密的開端，則是某次登山社的下課後事件。

藍毅聰跟陸柏蒼以及洪曉彤（加上被曉彤跟柏蒼拖去的澄芳）去看電影了，今天的登山社辦只有自主研究社遊地點的社長，以及從窗外透進來的橙色餘暉。

至於周若青是怎麼會知道的？那是他從窗外看到的。李子碩一個人沈思的側臉，以及被夕陽染成橘色的制服領口，所以他一回過神來就已經到社辦門口了。在開門之前，他聽到了一聲微小的慘叫，隨後是重物撞擊地板的聲音，反射性的一開門，結果跟直直往門口跑來的人影撞在一起，力道大得像是從萊辛巴赫瀑布掉下。

「哎、很痛欸。」周若青捂著下巴。

「嗚、若青、你怎麼會來？」李子碩捂著額頭。「今天不是沒有社課？」

「啊就看到你在這，想說問你要不要一起回去......」周若青輕描淡寫。「話說你怎麼會往門口撞過來？剛剛那個聲音是怎麼回事？」他往李子碩的身後一看，被撞倒的椅子，書包掉在旁邊，有幾個社團置物櫃的門鬆鬆地開著，其他一切正常，怪物只存在想像中。

「沒、沒有啦，就剛剛風有點大，椅子被吹倒了......」李子碩還在揉他的額頭，眼鏡反射了夕陽的光讓他看不清表情。

周若青看了看教室唯一打開的氣窗跟落在旁邊的包包，還有李子碩被撞得有些紅腫的額頭，沒有說什麼，走過去幫李子碩把書包撿起來。

書包有點沈，但是並不足以將椅子翻覆。他隨手將它背起。

「要回家了嗎？」最後他只問了這個。

李子碩呆呆地看著他，然後點了點頭，把椅子扶回原本的位子，收起書桌上的筆記本跟地圖，塞進周若青背著的書包。

他把背包搶回來的同時，周若青把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偷偷用手肘撞周若青的腰側，周若青用手架著他的脖子把他拖出教室，拉扯的攻防戰戰況由一勝一負轉為周若青大獲全勝。在下山的腳踏車後座，李子碩問周若青：「你知道最近家政課做蛋糕的是誰嗎？」周若青一臉莫名。

「啊？黃毓秀吧？好像有幾個他們班的女生想要送我蛋糕。」不明所以但是努力回想的周若青一臉茫然。「你想吃蛋糕喔？」

「才不想咧。」因為在騎車所以看不到表情，但是李子碩的淡淡的語調充滿了嗤之以鼻。「上學期黃毓秀拿她家政課做的餅乾給我試味道，味道比乾糧還可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若青大笑，因為震動讓腳踏車微微蛇行，他感覺到李子碩抓住他肩膀的力道大了許多。「你怎麼敢吃黃毓秀做的食物！」

「誰知道那麼恐怖，我吃了一口之後就偷偷把它丟掉了。」

「你吃完可能隔天就不用來上學了。」

「我只吃了一口而已，」李子碩推了推眼鏡。「這吃的不是餅乾，而是人生的教訓。」

腳踏車遇到了一個顛簸，駕駛與乘客隨著慣性彈起，李子碩為了穩住重心貼上了周若青的背。

「很危險欸。」

「抱歉，沒閃過那個洞。」

「沒事，下次小心點。」

「嗯，如果下次又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抱住我。」

「......喔。」

天空由橘轉紅，李子碩覺得自己的視野呈現一種非現實的顏色。

「所以最後你有吃那個蛋糕嗎？」李子碩突然問了一句。

「什麼蛋糕？」

「黃毓秀他們班的女生送你的蛋糕啊。」

「你說那個喔，誰敢吃啊。」周若青一臉嫌棄。「人生的教訓你有就夠了。」

然後換來了李子碩往他背部揍下的一拳。

隔天登山社社規多了一條嚴禁把食物放在置物櫃，違者要負責刷洗置物櫃與社辦地板，讓黃毓秀哀哀叫，然後拉著澄芳幫他把置物櫃清空。

看完電影回來的藍毅聰跟陸柏蒼開心的討論電影劇情，而洪曉彤在旁邊翻白眼。

「啊對！就是那樣！」藍毅聰指著曉彤、故作誇張地說著。「那些殭屍沒有眼珠，走路僵硬，靠著人的氣味尋找獵物，找到就吃掉人的血肉！」

他模仿著骷髏的步伐，手腳不自然地擺動，朝著洪曉彤的方向步步逼近，最後被一句「你神經病喔！」給除魔了。黃毓秀又哭又笑，拉著白欣怡說他自己一個人看的話一定會害怕，希望可以跟大家一起看。最後陸柏蒼表示，他們可以下次社遊的時候，一起租片回來看，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

登山社社遊除了正式的登山行程之外，當然也會有玩樂的計劃，畢竟再怎麼愛山，他們也還是一群對人生有著綺麗幻想的少年。色彩繽紛的遊樂園是青春的調味料，提味魯莽、燉煮曖昧，只為了保存那些青澀的旖旎，最後伴隨時光腌漬，一切都會成為記憶的風味。

興奮到極點的洪曉彤拉著幼稚到極點的藍毅聰後面跟著樂觀到極點的陸柏蒼，和無辜到極點的劉澄芳一起衝進了鬼屋。黃毓秀拉著白欣怡游移不定，然後被周若青狠狠嘲笑了一頓。周若青一派輕鬆地走進鬼屋，李子碩走在他旁邊，笑得不懷好意的白欣怡跟在他們身後，最後是哇哇大叫著你們等等我的黃毓秀。

異國風味的鬼屋，以各個國家的恐怖傳說為主軸，在商業電影文化的肆虐之下，成為了B級恐怖片的萬國博覽會。以港片的殭屍意象為來源的中國殭屍區傳來了洪曉彤的尖叫聲，日本幽靈區的枯井爬出來的長髮女鬼讓黃毓秀哭著往前衝，白欣怡想要觸摸英國古堡的鏡子結果反被鏡中突然出現的臉嚇到，尖叫聲此起彼落，李子碩摀住了耳朵。

「怎麼？會怕嗎？」周若青一臉新奇。他站在表情有點尷尬的吸血鬼旁邊（剛剛這個吸血鬼突然出現對他們張牙舞爪，可是周若青一臉贊賞地看著他的獠牙，還比了大拇指），怡然自得到讓李子碩有點想跟工作人員道歉。

「有什麼好怕的啊都是假的啊。」不過他下意識地回答周若青，說出口之後發現自己才是最失禮的一個。「只是會被他們的尖叫聲嚇到，現在耳朵有點痛。」

「是喔。」不知為何周若青看起來有點失望，李子碩感覺無奈。

「你是有多無聊，看自己兄弟被嚇到很好玩嗎？」一邊說一邊越過了區域邊界的黑布。

「不會啊，我只是想說你如果會怕我可以借你抓......」跟著李子碩越過了黑布，然後因為前方人緊急剎車而差點撞上。一邊想著這場景好像似曾相似，一邊繞過了停在他前面的李子碩。

「子碩，怎麼了？這一區是什麼主題？」他回頭看見李子碩僵硬的表情，在昏暗的燈光中原本白皙的膚色變成了一種讓人心疼的慘白。他疑惑地轉回視線。

然後他就看見了滿山滿谷的密集黑點，每隻都閃爍著微弱的反光，周若青也不由自主地起了雞皮疙瘩。

「這是...聖甲蟲？」周若青等到一開始的衝擊感消退，開始對這個忠實還原電影場景的佈景感到佩服，雖然骷髏跟殭屍仔細一看會有種廉價感，但至少一隻一隻黏的聖甲蟲模型一定相當費工。

李子碩沒有回答他，他回頭示意他跟上。

可是他看到李子碩站在原地，跟他進來時的姿勢一模一樣，一種微妙的不安感籠罩在李子碩周身的空氣中。

「子碩？」他回頭走向他。微微拱起的背泄露了他的緊張，周若青心中泛起了奇妙的漣漪。

他的手臂跨上李子碩的肩膀，感覺到微微的震動。

「欸、子碩、」周若青架著李子碩的脖頸，把李子碩的重心輕輕拉向他。「你是不是，會怕ㄓ...呃！」話還沒說完，一個激靈的李子碩重重肘擊了他一下。

「我只是有密集恐懼症，你不要亂猜。」聲音很鎮定，全然抽離他僵硬的肢體語彙。

「好好好密集恐懼症就密集恐懼症......」一手揉著肚子一邊碎碎念，但是他架著李子碩的手沒有放開，嘴角浮出若隱若現的笑意。「我們走吧。」

說著便不分由說地架著李子碩走向出口。李子碩的腳步比往常緩慢沈重，兩手不由自主地抓上了周若青的衣擺，周若青的手臂可以感覺到頸動脈狂跳的力度。他偷偷往李子碩臉上瞄了一眼，慘白的臉雙眼緊閉，眉毛糾結在一起，嘴角用力抿成一條線，露出利落的下顎線條。

感覺到李子碩不自覺地往他懷裡縮，他刻意放慢了腳步。

離開鬼屋之後，李子碩主動說要請他喝飲料，周若青毫不客氣地點了大杯的可樂。比他們晚出來的白欣怡手忙腳亂地安慰著被嚇哭的黃毓秀，一群人在鬼屋出口不遠的餐廳攤成一片。

李子碩在櫃檯遇到了來買飲料的劉澄芳，看見澄芳手上拿著黑咖啡跟鮮奶茶。他們這群高中生只有陸柏蒼喝黑咖啡。

他拿著飲料走回他跟周若青的座位，然後拿起大杯可樂，躲開了周若青伸過來的手。

周若青一臉錯愕。

「誒、幼稚欸！給我啦！」他把手伸得更遠，然後繼續被躲開。

「明明就是我去買的。」李子碩哭笑不得。「你竟然說我幼稚。」

「吼是你自己說要請我喝的欸、」周若青理直氣壯。「拿來啦我很渴。」

李子碩有點被逗笑了，然後把可樂放到周若青手上，但是又壓住。

「欸、若青、」他開口。「那個，剛剛的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跟柏蒼他們說。」

「剛剛的事情？」周若青抬頭看他。「剛剛有什麼事情嗎？」

「呃、就是在鬼屋的時候......」

「鬼屋裡有發生什麼事情嗎？除了黃毓秀叫不停吵死了之外。」

李子碩定定地看著他，微微驚訝的眼神對上了周若青的雙眼。

他一瞬間有點感動。

可是下一秒他發現看著他的周若青的眼角帶著笑意，隨後轉成了劇烈的憋笑。

「周、若、青！！！」

惱羞轉成了暴怒，他捏爛了飲料附上的吸管，用力拍擊笑到趴在桌上的周若青的後腦勺。

這場大笑的結果是讓李子碩一直到晚餐後都沒給過周若青好臉色，陸柏蒼開玩笑地說他們是夫妻吵架，然後換來李子碩更猛烈的白眼。

晚餐後他們全部擠到黃毓秀的房間，藍毅聰搬螢幕，陸柏蒼拿筆電，八個人圍著那台旅館的電視接電腦看當初說好的電影DVD。DVD是周若青去借的，因為他說他家附近有租片店很方便。成功播放之後，大家抱著洋芋片跟抱枕，手邊放著可樂跟啤酒，而周若青默默地自動坐到李子碩旁邊。

電影是經典的好萊塢模式，一群考古學家跟盜墓賊進金字塔探險然後遇到邪惡祭司的故事，有著成群結隊的骷髏木乃伊大軍和鋪天蓋地的聖甲蟲。黃毓秀不時發出尖叫，然後其他人則用抱枕跟可樂要他安靜。而李子碩發現，每當聖甲蟲出現的場景，周若青就會默默把可樂零食遞給他，讓他可以藉口喝可樂分散注意力。他們的肩膀碰在一起，體溫的傳遞可以分享鎮定，而他默默把他的重心放到周若青身上，周若青也像是毫無察覺一樣，無聲地支撐著他的體重。

最後他靠在周若青的肩膀上睡著了，眼尖的劉澄芳看到李子碩靠在周若青身上睡著，偷偷地問問周若青「難道子碩他討厭木乃伊嗎？」

螢幕中的邪惡祭司高聲念咒，成千上萬的骷髏木乃伊從沈睡中被喚醒，伴隨著無以計數的聖甲蟲。周若青看了一眼抱著抱枕睡著的李子碩，回答劉澄芳。

「他也不討厭木乃伊，只是有一點密集恐懼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