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敏感与多疑

做不做手术，怎么做手术，一直是外科医生说的算，若是一位高水平的麻醉医生，应该是没有麻醉禁忌症，什么手术什么部位都可以麻醉，不能因为麻醉难度大而叫停一台手术。学科的日益发展，医院对麻醉科的要求越来越高，当年教科书里的那些麻醉前评估标准在日常工作中已经不能严格遵循了。从前书上说收缩压高于180不能手术，要外科医生控制好血压来手术，降低风险，现在入室一量血压，哟，血压200多，外科医生会说肯定是病人太紧张了，你麻药下去就好了。从前书上说血糖要控制在理想范围内来手术风险最低，现在血糖高了，外科会说麻醉科你们术中胰岛素调节就好，我们外科手术很快的，不影响。医院也出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若是病人已经进了手术室，因为麻醉的原因停了手术，是要接受相关的处理甚至处罚，要停手术必须前一天停。如果前一天访视患者都很好，手术当天突然感冒了发烧了或者突然不想手术了，那真是糟糕透了。

术前能访视到患者还是件幸运的事，现在入院流程简化，越来越多的患者走的是日间手术流程，手术前将所有的检查做完，手术当天来医院住院再手术，麻醉医生和患者也只能是进了手术室后才见面。就算手术前我已经把患者的检查检验信息都了解的透透的，还是在见面访视的时候会聊出很多新的情况。偷摸吃东西的就是常见的一种，因为术前一天没有住在医院，没有医生护士的管理，他们也会经常忘记被叮嘱的手术前不能吃东西这条规定，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有时候一问他们才想起来，哦对，手术前不能吃东西的。其实吃点喝点不是不让做，我们等禁食到了就会再次安排患者手术，就怕他们不说实话。这回我就碰到一个大叔，做肺癌的手术，到了手术室，问他早上有没有吃东西喝水？他说喝了，但问他喝多少，他开始闪烁其词，和护士说两大瓶矿泉水，和谈话的麻醉医生说两大杯，等我跑过去问的时候，他大概意识到喝水是件严重的事情，开始和我说只喝了一杯。

旁边等待做手术的一位老奶奶都听不下去了，开始教育这位50多岁的大叔：“你怎么能骗医生呢？一会儿两瓶，一会儿两杯的，你这样是对你自己不负责。要说实话知道吗？素质太差了！”他和我们说的喝水时间是清晨5点，喝的是白开水，手术预计开始的时间是中午12点，不管是喝了两杯还是两瓶都已经符合了做手术前的禁饮禁食的标准，其实和我说实话到底喝了多少，我并不会为难他，也不会批评他。但我天生是个敏感的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说不清楚喝多少水这件事情有点奇怪。手术室已经空了，副麻和主刀都跑过来劝我，就这样吧，拉进去赶紧开始，别废话了，不就是喝了点白开水嘛，老这么问下去，耽误大家的下班时间。虽然这个大叔今天才来医院，他十几天前在我们医院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术前检查，我昨天仔细看过病历，并无特别，可是我执意要找家属聊一聊。主刀已经明显不耐烦了，虽然平时关系不错，但这时候他开始甩脸色。

手术室外等待的是大叔的小女儿，我和她说明了情况，想问问她知不知道爸爸到底早上喝了多少水，以及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实话。她说她不和爸爸住，爸爸和奶奶住，得问问奶奶到底爸爸喝了多少水。我就更奇怪了，奶奶那么大年纪，难道比你爸爸更弄的清楚吗？她说是的呀，奶奶弄的都比爸爸清楚，她爸爸只有小学文化，什么都不懂。过了没一会儿，奶奶果然把爸爸喝过的杯子照片拍了过来，杯子上面的刻度写的清清楚楚是400ml，奶奶说她爸爸喝了整整两杯，时间倒是没说错，是清晨5点。我问她奶奶几岁了？她说奶奶80多了，但是脑子很清楚，还会手机拍照。我心里就更奇怪了，难道奶奶就受过高等教育了？既然问清楚了，我就常规开始和她谈返流误吸的风险，刚开了头，她说“等一下，这个风险我得让我姐姐也来听，我害怕。”姐姐在另一个楼，她打电话让姐姐赶紧过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主刀已经快要和我翻脸了，却无可奈何我的坚持，麻醉没签字，就是没办法手术。

直到姐姐过来之后，我又重新拿出知情同意书，开始谈话签字。没想到我还没说几句，姐姐掏出一份片子，“医生，我爸爸这几天头晕，我们在当地拍了头颅磁共振，刚才趁我爸爸进手术室，我就去门诊看了神经内科的医生，现在神内专家的诊断是急性的脑干梗死，而且说手术风险很大，是这样吗？”

新发脑梗，而且是脑干部位，没有任何治疗，虽然症状轻，但是这个部位非常危险，难怪认知有些问题，并不是他说不清到底喝了多少水，而是真的记不清呀！我吓的后背直冒汗，要不是我执意找家属问了，谁能想到他们还会在手术前一刻去看神经内科，而当地的磁共振报告我们根本在自己的系统上查阅不到，除非他们说，我们都不会知道这个情况。如果我稀里糊涂上了麻醉，等做完手术，万一脑梗面积变大，脑干部位的脑梗影响语言和运动，到时候麻醉醒不过来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八成会认定是麻醉原因导致的脑梗，到那时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赶紧拉主刀过来，本来面带愠色的他听我说完也吓了一跳，他们术前谈话是在清早，家属还没有去看神经内科门诊，也没有提及头晕及当地磁共振检查的事情，所以签了手术知情同意书。谁想到签完字家属带着片子去看门诊了呀！主刀联系了刚才门诊的神内科专家证实了这个情况，我们再和家属谈，原则上急性脑梗后需要推迟手术时间，至少1-3个月，我们一致建议他们先转诊去神内科处理下急性脑梗，然后控制稳定了再来做肺部手术，否则风险实在太大了。主刀一个劲地感谢我问的仔细，避开了一个坑，轮到我开始对他翻白眼了：“刚才不是还嫌我耽误你下班时间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虽然这台算是进了手术室停了的手术，我们处理起来要走很多流程，或许后续还会接受医院相应处罚，但总比手术完病人却醒不过来要好很多。后面我还去神内科看了住院的大叔，他用了治疗脑梗的药之后说头晕好很多，人舒服多了。那天没见到他女儿，我过了一天又去了一次，大叔已经完全不记得我是谁，果然记忆还是不行呀！倒是见到了他女儿，他大女儿非常感谢我们那天没有着急给她爸爸做手术，即使他的肺癌因为治疗脑梗耽误一段时间也是值得的，毕竟要是做完手术真的运气不好，脑梗加重醒不过来，她会后悔一辈子。

想起刚工作的时候，带教我的老师说过，术前访视病人非常重要，不要只是看病历，看报告，得去聊一聊，问一问。敏感多疑的性格在生活中让我过得并不是那么轻松开心，但在工作上，我还是非常感谢自己的这个性格，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直觉的重要性。所以不要嫌麻醉医生麻烦，术前多聊几分钟，或许可以避开很多风险。

（这是我写的麻醉手记专栏中的一篇，喜欢请移步首页右侧链接，阅读更多麻醉医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