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红】成王

上

领导模块的淡蓝色光辉在红蜘蛛的脸上闪动着，将他的脸照出几分诡异得美感。

半夜他被噩梦所惊醒，第一反应便是紧紧地攥紧了领导模块，好像被他挂在胸口的模块，都会随时随地离开他一样。

——红蜘蛛讨厌失去的感觉。

淡蓝色的光辉映照在他的光学镜上，倒映出一片贪婪而又急切的情绪，他一面回忆着拿到领导模块时的情形，一面反反复复将它捧在手心把玩，直到无人深夜里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他从微妙的个人情绪之中抽离出来。

红蜘蛛下意识地加重了握着领导模块的力道，在门外的下属第二次敲响了门之后才故作不耐地出了声：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跟着又是一串远去的脚步声，再之后才是一道足以让红蜘蛛头皮发麻的声音。

“红蜘蛛。”

这声音无论红蜘蛛过多少万年都无法忘记，在一次又一次的辱骂之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拆卸对接之中，这声音都在他的接收器旁响起过无数次。

红蜘蛛几乎一瞬间就从简陋的充电床上坐了起来，他四处张望了许久，像是想找个地方把领导模块藏起来，但在想到领导模块原本就是他从威震天那儿拿到的之后，红蜘蛛便又恢复了冷静。

门外果然是威震天，尽管他的外貌涂装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但是红蜘蛛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就是他们的昔日首领。

“你似乎并不惊讶，红蜘蛛。”威震天在环顾了周遭一圈之后说了他们三年未见的第一句话。

红蜘蛛回答道：“是声波和震荡波，我早就猜到了。”

“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威震天又道，“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永远都无法活过来。”

红蜘蛛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垂在胸口的领导模块，什么也没有说。

威震天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又开口：“跟我去一个地方。”

红蜘蛛只得跟上。

他们一路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像这个无人星球一样死寂而冷漠。红蜘蛛察言观色了一路，都没有观察出威震天的情绪好坏，在长达数百万年的战争之中，原本喜怒哀乐都溢于言表的霸天虎领袖已经变得越发不动声色，哪怕他跟在威震天身边百万年，他也已经没法看出对方的内心情绪。

许久，威震天的脚步在临时建立的会议室前停了下来。

在红蜘蛛也停下之后，他偏过头朝着霸天虎的二把手嘲讽地笑了笑，道：“就是这里。”

红蜘蛛在进入会议室的瞬间就后悔了。

会议室是他要求建立的，整个房间里除了一个孤零零的王座，什么都没有。当他被威震天带到这儿的时候，红蜘蛛立刻明白了他死而复活的首领的用心——威震天想羞辱他。

会议室的窗户外，是一望无垠的寒冷荒漠。

“这房间真是不错，”威震天淡淡地说，“在我死去的三年里，你一定非常享受坐在这里吧。”

红蜘蛛没有接话。

威震天似乎也不期待着他的回应，继续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霸天虎的领袖，红蜘蛛，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可以坐在这里，当一个永远的王。”

红蜘蛛依然没有接话，但是威震天眼尖地注意到了他握着领导模块的手在轻微颤动，好似他们无数次对接过程之中小飞机机翼的细微颤动。

许久，威震天终于打算离开，红蜘蛛却在这时开了口。

“你不打算拿走领导模块吗，威震天？”

威震天冷淡地笑了，像是听到了全宇宙最好笑的一个笑话，随后他慢慢地回答道：“我成为领袖，并不需要那种东西。”

门被关上之后，红蜘蛛知道自己没法离开了，虽然推开那扇门并非什么难事，但是若非得到威震天的许可，他一步也不能踏出这个房间——陪伴他的只有一个让他朝思夜想了大半辈子的王座。

他颓然地在王座上坐下来，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夜晚将他惊醒的噩梦，而眼前的现实已经开始和梦境重合，等待他的只可能是一炮穿胸的死亡。

三年前，霸天虎在地球的升级行动彻底宣告失败，尽管他们也将汽车人领袖的领导模块作为战利品夺走，但他们的惨重损失和首领的死亡，则成为自从内战开始以来出现的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身为二把手的红蜘蛛立刻成为了他们的继任首领，带领着霸天虎残余部队被迫停留在某颗小型无人星球，靠着可怜兮兮的能量度过终日。然而红蜘蛛除了偶尔查看一下和声波与震荡波修复太空桥的工作进度和阻止霸天虎之间因为争夺能量而出现的纷争之外，长期沉迷于研究领导模块，仿佛失去了汽车人领袖的精神象征，他便一无是处。

红蜘蛛设想了许多伟大的计划，幻想着霸天虎在他的带领下战胜汽车人、重回塞伯坦，建立属于霸天虎的帝国，然而这一切幻想都伴随着威震天的复活而破裂，就像他的噩梦一样。

没有人可以懂得这种感受，威震天便永远无法理解，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事物一点一点地从你的指尖溜走的感觉。

红蜘蛛颓然地捂住了脸，漆黑的房间之中，只有他胸前的领导模块在闪烁着微亮的光。

下

威震天再次出现在会议室里是五天之后。

重回霸天虎领袖之位的威震天看起来情绪正好，然而他曾经的副官看起来却实在是不怎么样。红蜘蛛并没有坐在王座上——那地方就像是一道深入骨髓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所受到的屈辱——反而颓废地坐在地上，双翼也萎靡不振地低垂着，他的机体因为缺乏能量而变得黯淡无光，无数道在战场上留下的或浅或深的伤痕也显露出来，无声无息地叫嚣着主人的凄惨。

威震天关上门后，低声地叫出了副官的名字：“红蜘蛛。”

温柔且低沉，就像无数次对接之中的语气。

红蜘蛛却并没有理他，甚至对他的出现也没有丝毫反应。

威震天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又道：“站起来，红蜘蛛，你的尊严不在地上。”

红蜘蛛坐直了身体。

“你这态度似乎并不想让我饶了你。”见他依然背对着自己，威震天主动走到红蜘蛛面前，“以往很多次，你都会哭着喊着求我饶你一命。”

“因为这一次我并没有打算祈求你的原谅，威震天。”红蜘蛛抬起了头，红色的光学镜直直地望进首领的双眼里，“我们之间的背叛已经多得数不清，我的确求饶过无数次，但是现在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并不像他会说出的话。

威震天不由得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接，那并非发生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他们也并非由于两情相悦而选择了机械生命体表达感情的方式。在那次对接发生之前，他们正在争吵，类似的争吵已经发生过不下几十次，红蜘蛛的狂妄自大让他们的一次关键行动失败，结果导致整个计划付之东流，于是在挥斥了其他人之后，他们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脸红脖子粗的争执。

直到莫名其妙的唇齿之间的碰撞结束了他们的争斗。

之后又有许多次以这种方式结束他们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执，但更多时候威震天都会把红蜘蛛揍得奄奄一息来作为他任务失败或是背叛的惩罚。

“我并没有打算杀死你，红蜘蛛。”终于，威震天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给出了回复。

红蜘蛛忽然冷淡地笑了笑，笑容嘲讽而讥诮：“我知道光是杀死我是不够的，你还要在杀死我之前侮辱和折……。”

“你错了，红蜘蛛。”威震天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三年前，我在战斗中失败了，而你得到了指挥权，你并没有颠覆我，你只是看到了空缺，便理所当然地填补了空缺，开始了你的统治，对吗？”

红蜘蛛垂下头，捂着脸漠然道：“是。”

“但是你仍然在怀疑自己，并且在担心声波和震荡波的存在，他们对你而言一直是个威胁。”威震天继续道，“你背叛了太多次，哪怕这一次是合情合理地走上统治地位，你也心有不安，甚至担心霸天虎会忘记你名正言顺的统治，所以在这个时候你便紧紧抓住了领导模块。多么可怜，就像一个汽车人！”

红蜘蛛再度陷入沉默。

威震天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条条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让他有了一种被赤裸裸地鞭笞着的感受，那可怕的梦境又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领导模块难道是我们统治的集中体现了吗？在百万年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得到它，无论你是否拥有那个东西，你的追随者都不会改变他们的立场。”威震天大声说着，“相比于你在漫长岁月之中的无数次背叛，在你的领导下出现的霸天虎的衰微和混乱以及你自身的颓废和对领导模块的依赖，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侮辱，红蜘蛛。”

这番话就像一股带来灼热感的高压电流，一瞬间侵入了红蜘蛛的身体，让他的机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威震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地戳中了他梦境之中最痛苦的要害，而他甚至没法张嘴反驳。

威震天虽然没有动手，但是他说出的话却比他的枪炮更具有杀伤力，红蜘蛛宁愿他像以往那样惩罚自己，甚至直接杀了自己，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

“让我们来看看你这三年的统治吧。”威震天又开启了话匣子，“你曾是霸天虎的空军指挥官，然而在你成为首领之后，霸天虎的军事基础设施一塌糊涂，军队之间没有覆盖通讯网络，我们的军队沦落到这样一个毫无战略价值的行星上，依靠着微不足道的能量块勉强度日，而士兵们之中还正在发生着持续不断的争斗，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红蜘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座，那儿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就像他的统治一样。

“如果这一切都是如你所愿，那么你一定非常得意，”威震天靠近了他的接收器，用一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低笑道，“红蜘蛛陛下。”

“住口！住口！住口！”红蜘蛛恼羞成怒，没有思考就发出一记氖射线，打向毫无防备也没法躲开的威震天，威震天被他一炮轰向墙壁，在墙壁上砸出一个巨型的坑。

红蜘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惹了祸，立刻化为飞机在墙壁上打开一个洞飞了出去。

他以为自己可以逃脱，整个塞伯坦星没有人比得上他的飞行才能，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威震天紧随其后——首领死而复生获得的新身体给了他超乎寻常的飞行能力。

红蜘蛛知道自己完了。

威震天像是故意要当猫抓耗子中的性格恶劣的猫一样，有好几次都可以把他打翻在地却都放过了他，直到他走投无路飞进了山洞，威震天才终于将他撞翻落地。

红蜘蛛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瘫软在地，威震天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霸天虎首领的脸上再不是只有让人觉察不出情绪的晦涩不明，他看起来愤慨万分，但红蜘蛛却猜不到、看不透他到底在愤慨什么。

“你不是他，”威震天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尽管你很像他。他在这种情况下会抱着我的腿求饶，会用花言巧语来推脱自己的责任，会谄媚地向我求饶取得原谅，而你甚至……只想求得一死。”

红蜘蛛再次冷淡地笑了，依然是那种讥诮而略显苍白的笑意，这一次威震天看明白了，他不是在嘲笑他的首领，而是在嘲笑他自己。

这三年的时间似乎漫长到改变了一个几百万年没有改变的人。

“告诉我，为什么？”威震天扣住了红蜘蛛的头，将他按在一块巨石上，“为什么？”

红蜘蛛依然惨淡地笑了笑：“你不会明白的，威震天，你永远都无法明白。”

“无法明白什么？”威震天再度放缓了语气，他似乎已经拿出了一生的耐心来应付他本可以一瞬间杀死的昔日副官。

领导模块的光变得更暗，就像红蜘蛛的火种一样。

“告诉我。”在没有得到回答的等待之中，威震天又补上了一句。

“我做了一个噩梦，威震天，噩梦就是这三年中发生的一切。”红蜘蛛的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发出来，“我拥有了一切，过去想要的一切，它们都来得那么轻而易举，然而……我却没法让他们服从，我所预想的一切，我的所有计划都从指缝间溜走了……可是现在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们信任你、服从你、仰仗你，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梦寐以求的一切在你的眼前一点点崩坏的情形！”

“我有。”威震天冷淡地说。

红蜘蛛愣住了。

“你说的一切，都是靠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构筑起来的，在那之前，我也经历过你所说的情形。”威震天松开了他的手，“然而我只沉睡了三年，这一切都快要消散殆尽，需要为我们之间的支离破碎负责任的人是你，红蜘蛛，你必须活下去，和我站在一起，才能承担起你今日的责任，偿还你心中的愧疚。”

“你是一个优秀的霸天虎，你的存在也时刻提醒着我，任何时刻都不要松懈，敌人可能来自四面八方。”威震天将手抵在石面上，高大的身躯将红蜘蛛完全包覆其中，“然而你不仅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副官，是我的火伴，还是霸天虎帝国的未来领袖。”

不等红蜘蛛有所反应，他又补上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位置，而在那之前，我是把你当做未来的霸天虎领袖所培养的？”

红蜘蛛怔了许久，久到一直站在基地门口乐此不疲地看着他们你追我赶的争斗的霸天虎们都开始猜测他是不是真的被威震天杀死了。

“……是，威震天陛下。”红蜘蛛最终还是给出了回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