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重水复间,看见柳暗花明的风景哲学—专访黄冠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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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想像」中,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你是否曾有不得其所的感觉?当我们的认知遭到撼动时,总有一种失去归属的他者感。幸而在哲学的「想像」论题中,对空间与场所概念的探讨,藏有静观其变、无处不是风景的智能。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专访院内中国文哲研究所黄冠闵研究员兼所长,畅谈从理工科转身投入哲学领域的故事,并分享长期从事的「风景现象学」研究。
风景哲学,听起来是离我们既近又远的主题。谈起风景,脑中总会浮现一些难忘的画面;说到哲学,似乎能为平凡的人生增添思想的深度,那么将两者合而为一,又会激荡出什么火花呢?
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黄冠闵研究员钟情于体验不同风景,他的学术生涯也如同柳暗花明的人生风景般,在山重水复间绕了一圈,最终在「哲学」世界找到又一村的喜悦。
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让黄冠闵从电机系转身投入哲学研究?探索风景现象学的兴趣又是如何展开?而在哲学世界里,看风景这件事又有何值得反思的内涵呢?
与哲学的邂逅,骨子里住着文青的理科生
黄冠闵的哲学启蒙发生在国中时期,在云林小城书店里,他遇见了笛卡儿(René Descartes)的《我思故我在》,当时纯粹因好奇而阅读,觉得这本教人怎么思考的著作很有意思,对于它在哲学史上的思想传承意义全然不知,也未察觉对哲学的兴趣已悄悄在心中扎根。
进入高中后,黄冠闵因喜爱物理,一度以考上物理系作为联考目标。但他也应用课余时间参加国学社,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社团老师将《史记》讲解的非常精彩,但相对于历史细节,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思想的部分。
这时的黄冠闵持续发掘自己对文史哲的兴趣,广泛阅读包括唐君毅、牟宗三等人的著作;但当年念理组的他,还未想过转念人文科系的可能。
黄冠闵在高中的成绩排名中间,当时理科生的第一志愿是台大电机系,他依循父母的期待,将电机系填在志愿表最前头,原以为考不上,没想到竟意外上榜!但骨子里的他还是一名「文青」。
进入大学的黄冠闵并没有放弃对文哲领域的探索,经常随学长、同学一起开读书会。他更投身学习太极拳、太极剑,经常穿着唐装、功夫鞋、背着一把剑在系上穿梭,他笑称自己在工程师环绕的电机系里相当特立独行。
渐渐扩展的哲学知识,让他对世界及人生的想像有了巨大的转变,也开始思索是否该持续在理工科深造。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处在与兴趣及能力最契合的领域,这样的领悟激发他有了转向追寻其他位置的念头,而哲学成为他安身立命的归宿。
走入哲学世界,前往法国研究德国哲学
经历一场家庭革命后,黄冠闵信守与父亲的承诺,完成电机系学业再考进台大哲学研究所,扎根已久的哲学种子终于萌芽。
他抱持不抄近路、从头学习哲学传统的态度,而理工训练讲究的逻辑推理也带给他一些回馈,让他得以用清晰的逻辑从事概念思考。
深入哲学世界后,究竟该钻研哪个研究领域,让黄冠闵再次站在人生的岔路上。起先他有意以中国哲学作为研究主题,但后来发现,若想在当代对中国哲学产生思想上的贡献,就必须「绕远路」,先对西方哲学有所认识。
黄冠闵选择从德国哲学传统入手,研究康德(Immanuel Kant)之后的「德国观念论」。最初他在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谢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的学说之间作抉择,最终选了当时较少人研究的谢林,展开从零开始的探索。
在台湾完成硕士学业后,黄冠闵前往法国巴黎第四大学(索邦大学)作博士阶段的深造。为什么研究德国哲学的他却去法国留学呢?黄冠闵微笑说明两个理由:首先,他向往追随的指导教授,是在法国复兴谢林研究的重要学者,他也想了解为什么法国会开始大量翻译与研究谢林的学说。
此外,法国哲学圈保留学思传统、又提倡跨领域对话的趋势,也让黄冠闵深感好奇。尽管他的研究专业在谢林哲学,但借由沉浸在巴黎的学术氛围,使他能够广泛接触各种当代哲思,如同逐年增长的树木年轮,让自己的知识逐渐增生厚实。
听着黄冠闵的分享,我们仿佛亲临巴黎现场,感受学术机构群聚、学思交流热络的花都魅力。黄冠闵就在不同学院的讲座上,了解法国学者怎么解释现象学大家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理论、怎么理解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形上学批判。
更棒的是,你还有机会遇见当代重要的哲学家。黄冠闵瞬间化身小粉丝,与我们分享抢听解构主义大师德希达(Jacques Derrida)讲座的情景。
德希达当时在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讲课,整个阶梯教室挤满来自世界各国的听众,讲桌前放满一长排、十几支的麦克风,争相记录他的授课内容。
黄冠闵谦称,当时的自己多半有听没有懂,却相当享受沉浸在学术薰陶的魔幻时刻。
就像去看另类风景,一道人文风景!
风景现象学:风景是怎么形成的?
完成博士学位后,回到台湾的黄冠闵开始探索与谢林哲学关系密切的主题──「想像」,同时研究起法国哲学家巴修拉(Gaston Bachelard)论述的「诗学」(poetics)相关主题。
巴修拉主要探讨水、火、土、空气等自然元素的诗学意象。广义的诗学可说是一种艺术性的思考,而其背后的支撑力量就是想像。而在黄冠闵传承的谢林哲学中,则是将康德所说的想像,扩大理解成一种基于想像来建构世界的方式。
黄冠闵另辟蹊径,将巴修拉与谢林哲学对想像的论述相互链接,导引出新的想法:
想像不只是人的心理机能,而是与人在自然世界的活动有密切关联。
简而言之,自然的诗意体验是创建在人与自然的身体接触上,下雨时感觉有水滴落、风吹时感觉空气在流动、出太阳时感觉皮肤灼热,因为有这些丰富的感官经验,才能使诗意的感受、风景的欣赏成为可能。
他紧接着要问的是:当自然现象成为我们欣赏的风景,或是当我们能将自然元素当作风景来欣赏,这当中的「机制」又是如何运行?
在发展论述的过程中,黄冠闵体认到空间的重要性。巴修拉及之后的哲学家,在思想上从「空间」(space)区别出「场所」(place)的概念。我们都活在空间中,对于经常占据、来往之处,会产生一种独特的场所感。
对空间的新认知让黄冠闵转向关注人的身体空间感。例如每个人对「地平线」的感受,会随着移动中的身体而不断改变。因此,风景也会因个人独特的身体经验,而展现不同风情。
地平线,又译作「视域」(horizon),是「现象学」(phenomenology)论述的重要概念。黄冠闵的风景研究,正契合于这一门处理事物如何显现的学问。
现象这个词汇,我们都不陌生,但对研究现象学的学者来说,他们特别关注的是,当事物显现给人们时,人们会注意到什么。换个角度来想,事物在显现时,必然是因为有某种意义结构,才能使人体验并察觉到,而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去捕捉这个意义结构。
以看风景来说,风景并非自然界的现成物,而是需要经过人的身体、产生有意义的体验,才会成为一个「风景经验」。黄冠闵的工作便在于剖析风景经验的结构关系,告诉我们:
风景如何在自然元素及个人肉身的交互过程中出现、被看见。
风景就在你身边
那么,理解风景如何被人感知的哲学家,对看风景这件事又有什么体悟呢?
黄冠闵谈到:「看风景,一方面出于人类本能—我们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则需要后天社会文化的薰陶。」也就是说,大自然提供了许多美景,每一个人都可以欣赏,但有时候美景的发生也有待观赏者眼光的培养,才能使风景「被看见」。
随着人文素养的提升,看风景的眼光也会有所变化,让「看风景」转变成「看得懂风景」,甚至进入无处不是风景的境界。
在工作或课业上忙碌的我们,可能会觉得看风景是一种奢侈,但关键其实在心态的调整。黄冠闵素日忙于研究及行政工作,也无暇特地远行寻找风景,但因为怀着随遇而安的态度,风景自在近身之处。
聊起自己最喜欢的近身风景,黄冠闵推荐中研院附近的「光明寺」。这是一个容易抵达的景点,但就近并不意味随便,仅需「有角度」的进入就能看见风景。跟着黄冠闵生动的描述,一道风景在我们面前展开:
抵达光明寺的山门前,有一段很陡的阶梯,需调整好脚步往上爬。一开始视线会受到屏蔽,只能看到一半的山景。再慢慢往前走,突然浮现一座陡峭的山坡,给人一种壮观的感受!
黄冠闵以「绝景」惊叹眼前的一切,而如此绝景就隐藏在我们身边,等待有心人换个观点、赋予其意义。
藏在画里的风景
风景除了隐身在自然中,也透过艺术创作再现。
走进黄冠闵的办公室,视线一下子被多幅书画作品吸引。黄冠闵喜欢看风景,也喜欢看风景画、看艺术家传递给观众的风景。
「艺术家不但会看风景,还能捕捉风景,将风景以不同的物质表达方式再现。」
黄冠闵举元代画家倪瓒的《六君子图》为例。第一眼看倪瓒的水墨画,总给人「平淡」的印象,不像北宋范宽的《谿山行旅图》以浓密的皴法创造大自然排山倒海的气势,倪瓒淡雅的笔触、大片的留白,反而流露画家高度敏锐的感知能力。
《六君子图》由上而下观赏,画面上方有一座山丘远景,中间是一大片宁静的湖泊,下方近景可见六棵挺拔的大树──松、柏、樟、槐、楠、榆,它们扎根在荒坡之上,如同正直清高的六君子。
借由画家的敏锐感知、观察与再现,既丰富了风景本身的面向,也让看风景的角度和方式更加丰富。
出走到风景世界,感受自然的崇高与无常
风景的迷人特质在于它没有那么「人间性」,当我们置身风景之中,便从原来镶嵌其内的社会关系中暂时出走。
黄冠闵从反向思考人与人的关系,这层关系固然重要,但我们也不应仅仅停留在此层面,借由意识到风景的存在,可扩展人对世界的认知、张开全新的思想尺度。
例如我们面对玉山时,立刻会感受到人类的渺小、自然的崇高,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正是因为风景介入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中,扩大了体验与思想的尺度。
同时,看见风景也意谓着看见风景的变化,揭露了风景难以永存的事实。如今,在人类世的时空中,许多风景正加速消失中,例如因全球暖化而消融的冰川、过度经济开发而锐减的雨林。
「我们与风景的关系,从来不是理所当然」,黄冠闵有感而发地说:「希望有看得见的风景,就会需要相应的永续作为。」
跨文化转译的难题与契机
同样需要持续努力的,是台湾的哲学发展。黄冠闵在台湾攻读硕士时,学习德文、钻研德国观念论。博士阶段前往法国,转以法文讨论哲学。完成学位回到台湾后,又再次面临以中文转译哲学理论的难题。
研读东、西方哲学的过程中,黄冠闵经历不同语言的转换,可以理解每个语言都有其文化脉络,很难百分之百对应到意思相符的字词,但跨文化转译的难题却也可能是创新的契机。
黄冠闵指出:「我们正处在一个形成属于台湾的华文哲学语言的转折点上」,意识到语言的文化脉络,可让我们在翻译外来概念时,不仅翻译表面的语意,还能发展出更适切的词语表达方式。
然而,这是个需要长时间投入的工作,要讨论的事项很多,例如要像笛卡儿用接近日常的语言,还是像康德用专业的哲学文体。黄冠闵曾以「为 50 年以后来写」做口号,期许现在写的文献不只是为了投稿学术期刊,更可以向公众开放,被未来的人持续思考、运用乃至享受。
黄冠闵坦言,要做到上述目标并不容易,他并不指望在少数人手中完成,而是期待扩大哲学社区,广邀大家写不同的文章并相互阅读,甚至跟不同领域的人交换意见、开发新的写作方式。
历经生涯规划与学思历程的几波转折,黄冠闵已从不得其所的状态,找到自己能有所贡献的位置。
2024-05-31
采访撰文│李芊
责任编辑│田偲妤
美术设计│蔡宛洁
延伸阅读
- 黄冠闵研究员个人网页
- 黄冠闵(2022)〈石与云:风景中的转化与物质性〉,《哲学与文化》49(3),页 87-104。
- 黄冠闵(2014)《在想像的界域上──巴修拉诗学曼衍》,台大出版中心。
- 黄冠闵(2012)〈出入山水间:风景现象学的一条信道〉,《哲学与文化》39(11),页 4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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