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極短]惡夢的後遺症

[原創][極短]惡夢的後遺症


 

 

 

  他從夢裡醒來,眼前灰白天花板滿是龜裂痕紋,晨間光毫自牆縫趁隙穿入,映上點點光斑。

  深吸了口氣,他坐起身,先前沒有被毯子包覆的部位幾乎被凍僵,背脊冷汗一接觸外面的空氣,手臂肌膚便反射性地爬上一層細小的毛孔突起,復又於適應溫度後消弭無蹤。

  隔壁床的孩子已經整理好床鋪,穿著寬大乾淨的發白舊衣坐在床沿,四肢說得好聽是纖細修長,直接點是偏瘦,一雙肉桂色眼睛不帶任何意味地看著他,似乎是在等他起床。

  他還未開口,同齡室友率先提問:「做惡夢了?」

  「嗯。」他應了一聲,並不掩飾些什麼。明白自己眼下的模樣有點狼狽,他遂收拾起毛毯,下床後稍微打理一遍儀容:「藍斯,今天要做什麼?」

  被他稱作藍斯的孩子移動至門邊,奶褐色的頭髮看起來極為柔軟,也讓那張精緻的臉顯得乖巧溫順。

  「不知道。」藍斯搖搖頭,「用完早餐之後,會有大人告訴我們要做什麼。」

  說完,孩子就旋開門把走了出去,而他跟隨在後,不忘帶上房門,以免被大人發現以後受懲。

  寢室與用餐的地方有段距離,算得上早起的他們很快遇到另一撥同樣要前往餐廳的孩子,湊在一塊的小孩腳步未停,仍然善意地朝彼此打了招呼,幾個年紀小的綴在藍斯身後,像是黏人的迷你尾巴。

  藍斯相當受其他孩子歡迎,甚至是簇擁,但藍斯對此似無所覺,始終面帶微笑,從不偏袒或排斥任何人,勞動時樂於給予協助,平等地一視同仁,加之從長相已可窺見日後如何,就連在這裡工作的成人都會特別予以關照。

  按理說,他做為室友,應該要比別人更親近藍斯才對,但他在兩人被分配至同一寢室以後直觀地瞭解到,對方的表現近似原始本能,在無人構成威脅的前提下,讓自身在紀律嚴格的育幼院中獲得寬容及庇護,猶如通曉文明世界規則的野獸,縱然循規蹈矩,核心並未具備善惡意識。

  藍斯對周遭人事物欠缺好惡,僅僅區分用途。所以當他向對方詢問其他人、包括育幼院教養員的名字時,這個在旁人眼中聰明懂事的孩子笑笑地回答:「我不知道,這很重要嗎?」讓他不得不去請教年長的孩子,還被誤以為與藍斯相處不睦,才將那片空白補全。

  然而藍斯渾然天成的親和教他難以與之保持適當距離,即便他感覺得到,在對方眼裡,自己是「有用的人」。

  不論有意無意,對方種種舉動在他面前毫無設防,許多在大人面前答應,但回頭依自己心意實行的事情也不曾試圖遮掩,彷彿看穿他遲早會成為共犯。

  一走進餐廳,孩子們頓時沉默下來,一個個在兩大張木餐桌前按年紀依序坐下,他坐在藍斯的旁邊,每個人的盤子裡有一塊乾硬黑麵包,和一些混著皮煮過的馬鈴薯塊,旁邊擺了一杯半滿的冷開水。

  他們就那樣安靜地坐著,不發一語,就算飢腸轆轆、胃裡傳來空腹的咕嚕聲,也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貿然去碰桌上的食物。

  隨著日照推移,牆上掛鐘指針從準點開始緩慢地旋轉九十度角,一個體型微胖的中年男人才悠哉步入餐廳。

  微胖男人走到長桌空著的主位前站定,蓄留落腮鬍的臉笑容可掬,「大家早安。」

  「早安,伍德先生。」

  孩子們的問好機械般地整齊劃一,不存在除此以外的絲毫雜音。

  伍德先生露出滿意的神色,連帶著說話口吻也更加和緩:「大家一定都餓壞了,不過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和平常一樣,我們先禱告吧。」

  聞言,他暗自窺覷身旁的藍斯,對方貌似溫順地垂眸,故而他跟著闔上眼睛,和眾人一同接受伍德先生的帶領,開始進行用餐前慣例的禱告。

  育幼院內的各個場合,大人們一向擔任牧羊人的角色,而孩子的職責不外乎是扮演好柔順無知的羊羔,任由牧羊人濫用職權展示權柄,令羊群敬愛之餘不乏畏懼,更進一步藉此過濾出拒絕服從的猶大,將其絞於這個封閉小社會的人際關係中。

  孰料高壓環境之下,卻有頭年幼黑羊披著雪白毛皮,遊刃有餘地戲耍牧人。

  隨著最後一句禱詞結束,他睜開眼,見獲得伍德先生允許的孩童們急不可耐地抓執餐具,木製品的輕微碰撞敲擊在餐廳裡響起,他頓了頓,便也拿起湯匙準備進食。

  在他旁邊的藍斯用餐時不疾不徐,有別於其他孩童埋頭大嚼,對方的儀態無一不符合教養員的指導標準,在孤兒堆裡顯得鶴立雞群,曾經引起他的注意,對方卻表示那是從他身上學來的。

  藍斯不說沒有必要的謊,而他不認為自己有何必要。

  周圍全無交談聲,他專心地咀嚼嘴裡的麵包,想著昨夜在走道轉角足以將他僅剩的懵懂盡數驅盡的猙獰獻祭,若非藍斯反應得快,恐怕他們兩人都得進去那個房間。

  片刻,桌下有誰輕輕地踢了踢他的腳,他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埃奇,在這邊生活得還習慣嗎?」伍德先生不知何時走到他和藍斯身後,以教養員的面孔和顏悅色地扯動落腮鬍,用不標準的拼音問候剛進來兩個月的他。

  他嚥下口中食物,側身仰頭露出他人看來有些靦腆的神情:「這裡很好,謝謝先生的關心。」

  「那就好。」伍德先生故作欣慰,動手揉弄他紺青色的頭頂。「你們都是好孩子。」

  那瞬間,他就意識到他們是新的祭品,這項認知令他一陣作嘔。

  一旁的藍斯轉過頭,臉上適時浮現孺慕之色,順利地使伍德先生愉快地瞇起眼睛離開。

  男人一走遠,沒了食慾的他表情平靜地將剩下的東西塞進胃裡,以保障自己整個上午的勞動力,而藍斯慢條斯理地將餐盤淨空後,就著杯緣一口一口地喝水,另一隻手趁視線死角摸上他的左手。

  藍斯目不斜視,把喝空的杯子放在桌上,同時不動聲色地收回手。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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