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經.人事

初經.人事

湯舒雯


母親一喚,我就極迅速地清醒了。因為太輕易地拋棄夢境,反而像從未進入。


長成以後, 每一個這樣的午後,似乎再怎麼也無法揮去空氣中絲絲縷縷飄散著的草藥氣味;我總覺那是意欲召喚著什麼的甦醒,像一個古老而無害的咒詛,唯有母者曉得。廚房內母親又喚。我試著移動自己蜷曲於床榻一側的身形;果然每逢經期,我的睡眠姿勢就必定會僵硬無比,壓抑著令四肢都要痠麻。於是一個咬牙猛然坐起身,我腹內似鉛塊順勢緩緩一沉,胯下就汩汩滑過一股熱流。


而我彷彿仍能聽見母親的叫喚。


那些個汗糊了的夏日午後,我是紮著兩條長辮的好動女孩。書念得不含糊,只是一顆頭顱大的躲避球玩得比誰都帶勁、踢起巴掌大的毽子也要虎虎生風。還是男孩女孩界線模糊的年紀,年幼的我單憑直覺拋下手中的紙娃娃,跳進泥巴坑裡玩得一身狼狽。


那時,同齡女孩們總聚成三五人在長廊盡處的陰涼廁所內竊竊私語。低矮腐朽的門板阻絕不了繪聲繪影的是非,我幾次踞在坑上恰巧聽了個十足津津有味。之後陽光下再和她們照面倒也從沒想過看輕或嫌棄;只是不知怎麼地就開始總帶著些許小心翼翼。依然精力充沛,隨著一票男孩們四處撒野,因著一身玩鬧的本事,竟不曾被任意捨下。


母親笑罵著打理我一身髒汙:「像極了沒娘的孩子。」我沒敢告訴母親,上回巷口的劉大嬸也是這麼說的。


應著叫喚,我走進飯廳。


遠遠,還能嗅得一絲若有若無的甘味,接過母親手上端著的九分滿紅糖老薑湯,才端到跟前輕輕一吸氣,就嗆了鼻。


「要一滴不剩。」母親轉身又隱入廚房不時乒乒乓乓。無論是平日的調經或現下的止疼,都是早已過了暗暗傾倒藥湯的年紀;不為自己的身體,而是那樣一個總忙碌著的背影。我熟練地咕嚕咕嚕灌下藥汁;就在我的領土之上,像是領著它們去打一場仗。下意識的又摳弄起臉上的痘子,腹部仍是隱隱痠疼;想起自己曾經那樣排斥這一切昭然若揭的象徵意義,如今面對著安分的自己,真不知是哪一個該先臉紅起來。


褲底,一片紅。


我坐在馬桶,每一個小學生都穿著的短運動褲被褪至足踝。是怎麼樣的一種紅色?多年後,我一直很想回到那個記憶中似乎是星期三的恍惚下午,記錄那此後即自顧自不斷在青澀女體內來回拍打漲落的潮水,究竟其最初的樣貌。會是玫瑰的紅豔嗎?那畢竟是還不懂玫瑰也不懂腥血的年紀啊。


老師們帶開緊閉門窗外探頭探腦曖昧怪叫著的男生,教室一下就偌大了起來。護士阿姨拿出好多圖片道具,女孩們此起彼落一片驚呼。我轉頭望向教室最後二、三排,班上幾個較高豐腴的女孩聚成一圈,人人臉上故作無事狀,卻又攀著護士阿姨的話尾低聲交談著,不時傳出一陣吃吃竊笑。多好啊。我羨豔著調回視線。他們總有祕密可說。


不知不覺原先僅僅二、三人的小組織漸具規模;體育課時總有人在樹蔭下蒼白著臉聊天,數學課就拿出小鏡子偷偷擠壓臉上的粉刺與痘子。我像身處一個龐大的隊伍之中,行列皆是女孩踢著正步;我不斷被推促著前進,花了好久時間才適應束縛住甫隆起胸部的內衣。早上還肆無忌憚地遊戲追逐,放學途中只覺腿間汗溼一片,回家就見了血。


記得我坐在冰涼的馬桶上,兩條小腿盪啊盪的,想起班上男生習於作弄取笑女孩的嘴臉;以前總覺自己是局外人,現在一下子都浮到了眼前。母親不在家,我抽了大把大把衛生紙墊在底褲上,穿起,心裡卻漸生一份篤定。客廳裡電視聲音嘈雜,至今我依然記得那天的頭條新聞,友邦南非與我方斷交。記者說:「很遺憾......」我眼眶就莫名痠澀,像是自己也和誰斷了交情。然後就聽見母親轉動門把的聲音。


然後就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


廚房裡,母親探頭出來說,開門去,應該是你爸爸回來了。


父親提著大包小包油紙袋進門,伸手就說,你的份,收著。省著點用。從父親手中接過小油紙袋,裡面果然是我慣用的品牌。我的生理用品從來就用得凶,母親告誡多次換得快不代表乾淨得多,我卻積習難改,覺得至少心裡乾淨安心得多。


於是記憶中自有需要以來,每逢週期父親便不須提醒地會進入明亮的超商,也許像一匹識途老馬,駐足於滿架的女性用品前,無視身後婦女來來去去。我從未懷疑父親該是如何神情嚴峻地一一選購、採買妻小的生理用品,那畢竟是他習慣的方式;用體諒去對待變異,用沉默去掩藏溫情。母親後來曾笑說我初時經期不準,使喚著父親補給生理用品的姿態那樣理所當然:「……像要買的東西不是衛生棉似的。」母親不斷強調我當時的心無芥蒂,注視著我的眼底仍隱約透著驚奇。


然而,也許是真有芥蒂的。母親。


午後,體育課。操場上同學們的喧鬧聲忽近忽遠;空盪盪的幽暗教室內,我趴在冰涼的課桌上託病假寐。下腹部陡地又一陣痙攣,我難掩驚怒,恍惚中竟聽見身後母親與老師正談論起我的生理。母親說欸欸真不好意思給老師添了不少麻煩這孩子才來不久不太習慣,老師就說應該的應該的快別客氣還請放心女孩子嘛我一定會幫您多留意。


腹部悶痛更劇,我趴坐著直不起身,掌心掩覆住臉頰熱燙一片,只覺羞憤欲死,幾乎要恨起來。怎麼也難以相信母親這麼輕易就毀棄了我的祕密。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是那樣苦心經營;身邊的女孩們一個個懂事了,朋友們閒聊間也會談起各自的身體狀況,我卻總故作無知;每每小心將衛生用品一包包塞進書包夾層,在取出時還要四顧無人。一方面暗暗苦惱著胸前漸趨明顯的小丘,一方面如履薄冰,防堵著一絲一毫可能洩漏的經血腥甜味。我試圖說服所有人,包括自己;想著如果一直只是個女孩,或許就可以不必負擔。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確執意避諱好長一段時間;面對體內那沉默而堅定更迭推移著的神祕力量,日復一日,我竟只想著要背離。那天傍晚回家,書包還沒卸下,就等不及對母親恨聲傾倒出我醞釀了一整天的羞恥憤怒。印象中母親真一臉茫然,怕是自始至終不了解我的怒氣所由何來;我想大概,就像現在我,若要面對當時盛怒的自己,也會有的相同反應啊。


而每一次,我卻都不知該怎麼反應。


母親收走桌上的空碗,紅糖薑湯仍辣著我的喉間,就聽見她一貫的切切叮囑:「……別再吃冰。妳啊,要多愛自己一些。」我點點頭,依舊沉默。漸漸年長,每每經期不順又排拒中藥的苦澀,考前熬夜就讓父母指責爬滿額前的痘子。他們這麼歎息著,你為什麼不能多愛自己一些。而我的回應始終笨拙。


記得一個夢,在某個溽熱的夏日。夢中的自己甫從另一個夢中醒來,腿間溼淋淋,於是那個夢中的自己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夢遺。然後是這個我突然從夢中警醒過來,也感覺腿間一片溼淋淋,短暫的恍神過後卻倏然大驚失色,急急忙忙下床剝了床單,就手忙腳亂地連連低咒著奔進浴室。早該想到的,是月經啊。卻不知怎地之後每當我想起這事,都會有一股很荒謬的笑意梗在喉頭,直要嗆出淚來。


女孩或是女人,從來就沒得選擇。


只是偶爾也會懷疑,為什麼領悟,非得是接近結尾的事。國小畢業後進入的是女校,才知道一直以來感覺受苦的,也不只自己一人。看見女孩們會彼此交換著調養身體的祕方,也才了解身為女孩,自己總得先疼惜自己。


老師說,妳們是身體一生的病人,也要是身體一生的主人。我們於是明白自己好脆弱,也好強壯。我們背負著使命,使我們青春正盛的同時,也就要學習成熟。我們不得不受折磨,因為我們的身體終會是一座殿堂,總有一天將任宇宙成形運轉其中,用血肉呵護著血肉;多幸運我是女人,多偉大我是女人。那天轉著電視,看見廣告裡,女孩們踢踢踏踏地跳著輕快的舞步。身體聽你的,世界也會聽你的;身體聽你的,世界也會聽你的。我心底跟著默念默念,突然就福至心靈熱淚盈眶,幾乎要跟著手舞足蹈起來。


而我,也將永遠不忘那個恍惚的午後,我乍由女孩而女人,母親在門外轉動門把的聲音。她推門進屋時,我難免無助彆扭而羞澀。我壓緊下腹部,囁嚅道,媽媽,我想我、我的那個來了。只見母親微微一愣,哈哈笑開了就說,女兒,真巧啊,媽媽我,今天也來。



筆記 ◎ 楊佳嫻


法國女性主義者西蘇(Hélène Cixous)〈美杜莎的笑聲〉,提倡女人書寫自己,尤其是關於身體的經驗,那些不願被封閉、被理論化的,渴望逃逸的身體感受。那麼,關於月經呢?這種時常造成不適的女性生理現象,一方面證明身體尚未老去,仍有生殖功能,另一方面,又被視為汙穢的象徵,有些民俗裡,來潮的女性不應當進入寺廟。而最切身的,恐怕就是那種彷彿被捆綁、被干預的痛楚了,如同湯舒雯這篇〈初經.人事〉寫的:「腹內似鉛塊順勢緩緩一沉,胯下就汩汩滑過一股熱流。」在與此悶痛共處的幾日,無法探觸到的深處,強烈的女性在作用著。


寫月經,寫成長,而又不僅僅是這些。母親和父親對此的反應是什麼?本以為應當是祕密,母親卻無忌憚地和學校老師談起,本以為是完全屬於女性,父親卻多年以來練就了分辨衛生棉品牌樣式、替妻女採買的本領。經血的氣味,難言的羞恥,當年朱天心小說裡還寫說怕被一塊兒玩的男孩認出,都要站在下風處呢,比朱天心小了將近三十歲的湯舒雯,仍得練習克服這改變。


湯舒雯此篇一鳴驚人之作,出現得比許多人都早,是在濛昧與早熟並存的高中時代。而且,幾年下來,這篇文章並未因為讀者和作者都長大了,就看來生澀、落漆。她將要完成她的碩士學業,我們萬分期待她的第一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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