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木明琼(完·下)

五木明琼(完·下)


 

那日阎王从顽童书院回来,只有一句话:“那人能说话。”

自知办事不力的瞳鬼亡羊补牢,尚未晚矣,给替死鬼“翻新”了一下,毒得更彻底,确保替死鬼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那张脸皮也请姓唐的稍加“修缮”,以求瞒天过海。

不过阎王不再去顽童书院了,遑论看看“翻新”过的替死鬼。

打着衔光的招牌的冒牌货在顽童书院纠缠数日,大抵是苦于找不着好机会下手,一直不曾有过什么大的动静。

平淡如水的生活令人麻木而疲惫。

 

皓月当空,月光如雪。

风沐取了衔鬼的剑,摆在眼下打量了许久。

依稀记得是在某个春日的午后,尚未斩获“阎王”之名,却在谷中小有威名的苏彦敲响了医馆的门,同醉红院的女人在屋内风流的风神医没好气地开门迎客,瞧见了挂在苏将军肩头的叶君明。

而当日……随行苏彦的正是衔光。

衔鬼道长隐约清醒过来,神志未明,已一举扣住执着自己佩剑的手。

风沐道:“道长醒了。”

“你要杀叶毓倾。”

风神医垂下头,迎着衔光的视线,指尖按在那剑鞘的暗纹上细细描摹:“我第一次见叶君明,你就跟在阎王身边,那时我以为你同阎王很好。”

这一句不知道是哪出触了衔鬼道长的逆鳞,一改往日宠辱不惊的轻浮态度:“苏彦与我的关系,自认识起就不曾好过。”

“听着像有故事。”

“呵。”衔光避开风沐的目光,“让你失望了。”

“那就好。”风沐覆上摆在右手掌心的那层薄如蝉翼的脸皮,风神医本该英俊倜傥的脸逐渐被阎王府衔鬼的脸所吞噬,“衔鬼道长,我说到做到,阎王府一个人都跑不了,你也是如此。”

风沐消失了,另一个“衔鬼”取而代之。

衔光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室,颤抖的呼吸再难隐藏压抑在胸腔中的情绪。

多年前风神医的医馆打开了一道豁口,那时节风光正妙,春意正浓,风里的花香熏得人昏昏沉沉,春心荡漾,那姣好容颜出现得猝不及防,唇角笑容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只那一眼,便足以叫人万劫不复,永甘沉沦。

衔鬼道长嘶哑地低吼出声,其中究竟有几分愤怒,几分悲怆,无人能知。

 

是夜,杀气弥漫,有人伺机而动。

 

来人手执三尺青锋,剑上寒芒毕露,睡卧床榻之人与周公沉醉梦中,未觉日薄西山,人命危浅。

“衔鬼”手起剑落,一招毙命。

尸体死状同昔日的叶君明难言的相似。

屋外传来异响,“衔鬼”夺门而逃,鲜血浸染得古旧的道袍在门框下勾下一块布片,未几,“衔鬼”的身影遁入苍茫夜色中,遍寻不着。

失了“衔鬼”踪迹的跟踪者沿原路折返,途经客房不经意瞥见门框上的布片,她前去细看,嗅到房中传来的浓烈血腥。

阎王府的沁鬼本能靠近血腥味,走近床榻略一打量,却是令人喜难自抑。床上身首分离的尸体,恰是受阎王万般宠爱的某位少爷。她取来桌上油灯,灯油尽数倾倒,从尸体到门前,空气里泛起一股廉价的刺鼻味道,沁鬼缓缓蹲下身,在门边点上一支蜡烛。

通红的蜡滴一滴接一滴凝固在地面,苏沁儿以指尖抵住红烛,轻轻一推。

幼小的火苗顷刻蔓延,顺着灯油的轨迹翻上床榻,无情地蚕食着那具躯体。

平安客栈的夜,灯火通明。

 

起初触到的是一截手腕,纤细脆弱,不盈一握,无须费什么力气就足以牢牢抓在手里。

苏彦下意识一拽,将人带进怀里,深深嗅着对方身上冷泉般清冽的气息。

“毓倾……”阎王唤道。

抵在胸前的双手迟疑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环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落在颈间,犹如白羽轻拂而过,微妙透出些煽情。

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苏彦一面模糊地想着,一面侧首去寻找两瓣柔软的嘴唇。

怀里的少爷颤抖了一下,没有拒绝这样过分亲密的侵犯,乖巧地张开唇,任由对方在自己口中肆意掠夺。

苏彦是不假思索把叶毓倾压到了身下,手贴着手,足抵着足,朦胧的月光想方设法挤进两人之间,照亮了彼此眼中自己的面容。

某位少爷动了动唇,微微仰头印上了阎王的。

阎王府的主人眼底闪过去三分错愕与七分欣喜,良久,垂下头凶狠地吻了上去。

舌尖与舌尖互相勾缠着,咽不下去的唾液自二人交缠唇舌的缝隙间溢出,上颚、列齿,口腔内每一处都被近乎暴力地舔舐过。

察觉到叶毓倾似乎要喘不上气了,苏彦方才恋恋不舍地放过对方的唇,转而从唇角开始一路细碎地向下吻去。

叶毓倾被吻得战栗不止,迷糊之中被人分开了双腿,充满侵略性的身体强硬且蛮横地挤到双腿之间,滚烫宽大的手一步到位狠狠摁在了腹下三寸之地,在情事上青涩得堪比一张白纸的叶家少爷下意识弹起了腰,惹来对方轻笑。

始作俑者不见内疚,反倒亲昵地咬了咬他的耳垂,在他耳边笑得不怀好意,着迷般低低念着他的名字。

迷糊中的某人摸索到另一个人按在跨上的手,催促似的捏了捏,鼻腔中发出几声听不真切的嘤咛。

是这样的声音了,那个人应当是这样的声音,令人食髓知味,难以忘怀。

苏彦褪下碍事的亵裤,握着对方的双腿往腰上靠,居高临下看那已经有点抬头迹象的地方。阎王满怀恶意地伸出手粗鲁地套弄了两把,与预料之中一模一样,耳边模糊的呻吟声逐渐明晰起来。

“毓倾,看着我。”

视线中的人胡乱摇了摇头,脑袋别向一边,紧闭着双眼,脖颈皮肤底下包裹着的优美筋骨全都凸显了出来。

苏彦不厌其烦地诱哄着:“毓倾,看看我。”

不要。那个人动了动唇。不知道为何,阎王总认为,若能听见,那语气定是同三岁孩童与人置气无异。

“嗯,不要。”苏彦不气不恼,抬起叶家少爷的一条腿,暗示性地在腿侧刮了刮,曲起两指在紧闭的入口上轻轻一顶。

那隐忍的声音倏尔大了,相触的皮肤烫得惊人。

“逗逗你,我不会进去的,你伤没养好。”

进来。对方道。一旁的那位愣了愣,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得清楚了。

叶毓倾转过头来,动作紊乱,伸出来的手能看见还在抖,不等阎王反应过来是唱的哪一出,叶家少爷已强横地将收在掌心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苏彦拿着那盒上药用的药膏,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毓倾……”

那人一言不发,抬腿悄悄勾紧了他的腰。

油腻的药膏抹上了两股指尖的入口,那地方在温柔的爱抚下变成了一团泥泞。苏彦爱怜地吻着,倾尽全身力气才堪堪压抑住内心疯狂的念头,循规蹈矩一步一步开拓着那个紧致的地方。

叶毓倾生涩地回应着所有的吻,后穴传来的奇妙感觉令人无所适从,似乎满溢得难以承受,似乎淹没都甘之如饴。

内壁柔软缠人,阎王艰难地抽出自己的手指,换做另一样东西在穴口蹭弄着,即将被侵犯的危机感毫无意外令身下的人收缩了一下,苏彦被激得呼吸不稳,扶着自己强硬地闯入了那个地方。

被彻底填满的感觉令人心安,叶毓倾小心地呼吸着,感受着对方在自己身体里。

苏彦说:“我想你。”语气陌生得全然不像是恶人谷的阎王,下身谨慎地动作起来,唯恐伤到怀中的人。

叶毓倾并未作答,默默摸到苏彦的手,十指紧扣。

 

快感一直不温不火,时间长了便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些许欲求不满的情绪来。

伏在身上的人不知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故意为之,过分温柔的动作似是隔靴搔痒,催得人五脏六腑都焦灼起来,只盼着后续的动作能再大方些。

大抵是察觉出了对方的情绪,阎王把着叶家少爷的腿,试探性地狠狠一顶。叶毓倾心口一悬,后穴倏地缩紧了,鼻腔里哼出满足的叹息声,眼里水光潋滟,斜过来睨着苏彦。

苏彦心头一热,吻了上去,含着叶家少爷的唇舌,动作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叶毓倾被操弄得浑身发软,两手勾着阎王的肩膀,在欲海中沉沉浮浮,无声地呢喃着那个从里到外都彻底将自己占有的名字。

苏彦拥着身下的躯体,试图揉入骨血里。

混乱、迷茫、恐慌,叫嚣着要将世界吞没,苏彦不敢松手,惟恐松手惊觉这是一场荒唐的黄粱大梦。

叶毓倾无条件地回应着,唇舌紧贴在对方的皮肤上,不厌其烦地重复念着同样两个字。

阎王忽地笑了,收敛了拥抱的力度,亲昵地抵着叶家少爷的额头,唇边勾着一个隐隐约约的笑容,沙哑道:“你在就好。”

那你彻底确认一下,确认一下我在就不会害怕了。那双手攀附在肩背之上,那双唇贴着耳廓,逐字逐句说到,湿热的气息侵入四肢百骸,星火燎原,清晰得根本无从怀疑。

太煽情了,煽情得让人头脑发热,失去理智。

 

苏彦一下抽出了深埋在叶毓倾体内的部分,不等对方回过神来,便粗暴地一把将人翻了个面,手掌托着窄瘦的腰肢向上一捞,再一次狠狠地侵犯进去。

叶毓倾无声地尖叫着,乖顺地雌伏在他的身下。

“叫我。”阎王的上半身都贴在了叶家少爷背上,长年使用兵器磨出一层硬茧的手指摸到对方的唇,强硬地塞了进去,“叫我。”

叶毓倾的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

苏彦伸出舌头舔上视野中单薄的耳廓,突如其来的热度毫无意外惹来了某人的颤栗,阎王乘胜追击:“叫我。”语气少见地带上了一丝强硬。

指尖上传来令人心安的触感,仿佛是奖赏一般,苏彦总算愿意放过那只被摧残得水光淋漓的耳朵,移动到耳后落下了一个没有任何情色意味的吻。

身下的人猛地一震,后穴全无征兆得缩紧了,苏彦下意识就是一巴掌下去,“啪”一下的皮肉声听得人面红耳赤,片刻后却又恍惚想起怀中的是谁人,转而爱怜地在自己动手打过的地方抚弄几回。

叶毓倾斗气似的狠狠绞着埋在身体里的东西,阎王倒是乐得,喉咙里滚出低低哑哑的笑容,无声无息撩拨着叶家少爷的心弦:“再夹紧点,一样给你操开来。”说罢紧跟一记凶狠的顶弄,霸道而强悍地侵犯到最深处。

苏彦对待某位少爷向来温声细语,何曾说过这种下流露骨的荤话,自幼长在藏剑山庄凶人都不见得有什么气势的叶毓倾听见阎王没羞没臊的一句话难堪得皮肤都泛起了诱人的红,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

苏彦操得更狠,手摸到两人交合的地方招来一手淫靡液体,不假多想就随手就抹到某人小腹上,宽大的手掌顺着平坦的小腹捉到那根东西,上下弄了两回,禁锢在掌心里的东西抖动两下险些泄了出来。

叶毓倾这下不敢乱动,只能由着对方在耳边胡说八道,一边说着,一边还操得自己意乱情迷。

瞧着那羞愤欲死的神情,苏彦自然晓得见好就收,叶毓倾经不起折腾,他本身亦不是什么沉溺声色的人,见叶家少爷招架不住,手上动作不禁就快了,活活逼得那撩人的喘息声带上了三分哭腔。

一前一后两处弱点全掌握在同一人手里,前后夹击,躲都躲不得,不消一会儿功夫叶毓倾便泄了出来。高潮后的身体分外敏感,苏彦的动作还要命的狠厉,操得叶家少爷不住地痉挛,眼前一片昏花。

苏彦嘴上温温柔柔哄着,挺进的动作却一点不见收敛,一次又一次操开纠缠的软肉,接连抽撤数十回,一个深深的顶弄进入最深处,泄在了叶毓倾身体里。

两个人就着相连的姿势侧躺下,谁都不曾言语,空气间一时间只余下两道呼吸声。

阎王忽地笑了,伸手揽住面前的身体,企图揉进怀里——却是一场空,什么都没能挽留住,原该躺着另一个人的位置空空如是也,徒留一片冰凉。

 

床榻上的苏彦一瞬清醒。

 

阎王府外人声鼎沸,依稀听得出是哪处起火了。苏彦向门外望去,背后火光闪烁,有个模糊人影跪于门前,一言不发。

阎王蓦地捕捉到什么,悬在心头上的大石遽然落地,一切都被砸成了齑粉,渣滓不剩。

吾木尔道:“属下办事不力,请阎王责罚。”

苏彦恍若未闻,道:“吾木尔,带毓倾过来。”

投在门上的黑影动了动:“属下无能,请阎王责罚。”

阎王执迷不悟,强硬地重复道:“吾木尔——带毓倾过来。”

苏彦未动,吾木尔未动,二者僵持不下,互不退让。模糊投映在窗上的火光渐趋暗淡,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阎王府前“吁”的一声,将军府的风将军孤身策马前来,手中躺着一块被火烤得面目全非的铁块,模糊辨认出是鱼符的模样。

风将军推门而入:“苏彦。”

面目全非的鱼符落入了阎王手中,苏彦什么都没做,风磊却知道恶人谷的阎王正在分崩离析。

 

 

平安客栈一场火什么都没能“烧”起来,阎王府风平浪静,连个涟漪都寻不见。

“秋收劫案”的火顺势而起,不出所料与前者落得了同样的下场,莫说阎王,本该蔓延到阎王府衔鬼身上的火都停留在长乐坊止步不前。

重获自由的衔光回到府中休养生息,不曾向外吐露只字片语,亦无人自找没趣上门询问客栈大火的来龙去脉。自认为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苏沁儿连阎王府的大门都不得入,不出三日,被携阎王手书前来的林天啸与吾木尔革了令牌。

其中种种,不知情者不会多想,知情者何须多想。

恶人谷的生活一如既往向前推进,静水无波,枯燥乏味,偶尔溅起一个稀疏的水花,泰半都触不到阎王府的衣角。潜藏暗处的黑影再没有时间多等,道尽途穷,日薄西暮,将死之人等不及,亦不应等。

 

黑衣人蒙上脸,黑布之下的面容全无血色,眼中神色黯淡无光,已非活人之貌。

入夜,夜色中暗潮汹涌。

停在院墙上的乌鸦歪着脑袋瞅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幽邃的眼瞳中盛着淡淡血光,此情此景之下,倒像是在预兆着什么。

阎王府的守卫一向严密,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本事高超至此地步,阎王断不会大材小用拿来守门。

天南地北地想着漠不相关的事情,黑衣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摸进了阎王府深处。过了天井入了内院,守卫只剩下一人,如今大抵是躲在哪根房梁上,只等一点风吹草动,而后重重杀意接踵而来。

打开阎王房门的刹那,来人忽然弄不明白苏彦究竟是惜命还是不惜命。

不过多想无谓,自接下林天啸那一掌后,退路早已经被断得一干二净了。

床榻上的阎王睡不安稳,想来也是,叶毓倾死无全尸,阎王岂有安稳觉可睡。

冷光闪烁的短刃高高举起,不及落下,兵刃所向的阎王骤然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绝非昏睡之人应有的清醒。

黑衣人骇然,下意识退了一步,更为冰冷的东西贴上后颈,刺痛了皮肤。

 

苏彦道:“原来是你。”

 

风将军漏夜前来,随手披了件外裳,坐在阎王府的偏堂里冷得瑟瑟发抖。

阎王不知为何换上了一身军装,行囊都一并备好了,似要远行的模样,无端令人不安。

风沐跪在地上,一如当年的叶君明。

苏彦看了一会儿风沐,道:“我现在问为什么,你恐怕是不会回答我的了。其中缘由,我能猜想到七八分,说来道去,你所为不过一个叶君明罢了。”

风沐道:“阎王知道就好。”

风磊打了个呵欠,兴致恹恹,拿过桌上的空茶杯捏在手里反复把玩:“倘若叶君明泉下有知,风沐,你正是那个害他死不瞑目的人。”

“风将军信口雌黄的功夫天下无双,难为你屈居阎王门下了。”

风磊听了他挑拨离间的话不怒反笑:“若我是信口雌黄,叶观琴也不会负气离谷了。”这一句情真意切,连自己的伤疤都翻出来曝露人前,反倒让人真假难辨了。

风沐一言不发,定定看着风磊,仿佛在等下一句。

“叶观琴不是苏彦推出去的,是自己站出去的。”风将军一字一顿,强而有力地击碎了某人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幻想。

风沐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不可能!叶君明何故要为苏彦做到这地步!”

“道理太简单了,上位能者居之,宋老年事已高,早已昏聩,叶君明所做的,不过是给苏彦一个名正言顺取而代之的机会。”

“一切都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即便一切如你所说,阎王府踩着叶君明的尸体上去,到头来却连个名都不愿意为他正,合着叶君明就该烂在那荒村野地之中?”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彦开了口,轻描淡写:“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在风神医气愤得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之前,阎王笑了,笑容中暗藏七分酸涩与三分震怒,“哪怕叶君明死了,烂了,我都不能冒险去为他正名——因为叶君明不是浩气盟的人,我才是。”

真相来得太过平淡,以至于令人无法接受,风沐呆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能言语。

一切事情都变得简单了,以往不能解释的都能解释通了,所以堂堂恶人谷的阎王,才会与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有一桩荒唐的人命交易——杀宋老的人根本不该是叶君明,而该是苏彦。

叶君明一意孤行,反将苏彦逼上了绝路。

 

恶人谷一个月内连续遭遇两场大火,第一场是平安客栈,第二场是阎王府。

苏彦站在相伴多年的阎王府前,任由熊熊烈焰毫不留情地吞噬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他手中的两枚鱼符,一半完好如初,一半截然相反,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苏彦扬手一抛,两枚鱼符顺势落入火海之中,生死与共,彻底告别过往。

风磊问:“你打算怎么办?”

苏彦答:“回浩气盟。”

风将军笑得促狭:“那我们以后就是敌人了。”

苏彦勒紧了马缰绳,调转马头:“骗骗叶观琴可以,骗我就算了,李承恩哪会放任你自由,何况恶人谷与浩气盟的关系,从来都不像明面上一样单纯。”

“那你走好,碰到叶观琴替我问个好。”

苏彦点点头,扬起马鞭在空气中抽出一声响亮的“啪”,策马离去,激起的灰尘飘荡在空中久久难散。

吾木尔站到了风磊的身后:“不告诉阎王吗?”

风将军答非所问:“阎王没了,只有我了。”

恶人谷又救了一夜的火,火场中寻到一具焦尸,焦尸旁边扔着阎王从不离身的鱼符。将军府的风将军雷厉风行替“阎王”收敛了尸体,暴力镇压下阎王府所有动静,一举接管过曾经隶属于苏彦的东西。

除了叶观琴之外的所有东西。

 

 

落雁城山光明秀,水石清华,天枢星与天玑星在正气厅前与故人重逢。

来者一身风尘,抬手摘下破损的斗笠:“二位久违了。”

谢盟主心中波澜万丈,面上风微浪稳:“苏将军久违了。”

 

苏彦的归来悄无声息,无非是浩气盟的名册多添一笔,腰上的令牌改头换面,再多的,就没有了。

与恶人谷的阎王不同,浩气盟的苏将军是个闲人,每日要干的事就两件,其一清算前线军备,其二探讨攻防战术,同恶人谷中的生活相较,快活似神仙。

李承恩三番五次向谢渊讨人,好听的难听的理由说了没有一万也得有八千,浩气盟是铁了心不愿意放人,好不容易脱了线的风筝重回手中,不好好利用一番再送还天策府,就真的太对不住谢盟主这些年的提心吊胆了。

苏彦无甚异议,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颇为麻木。

辅国大将军微服南下藏剑山庄,特意兜了一个大圈到浩气盟捞了苏彦出来,临走前握着谢渊的手,涕泪涟涟:“有劳谢盟主近日悉心照顾。”

谢盟主险些掏出笤帚往李承恩脸上招呼。

苏将军站在旁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静候两位寒暄完毕好上路。

 

前往藏剑山庄的一路上苏将军一句话没说过,辅国大将军问起某些事,一律以点头或摇头作答,定力十足,怎么激都激不出一句话,辅国大将军甘拜下风,选择闭嘴。

一行队伍走走停停,花了大半个月才走到杭州。

藏剑山庄的船队久候多时,刚刚闻得天策府入城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浩浩荡荡的船队一字排开霸占了杭州整个码头,无论见识多少次,都不得不叹服背后隐藏的雄厚财力。

苏彦走上船,发觉前来接应的人是叶观琴。

昔日剑鬼笑而不语,转头向旁人搭话,不动声色掩过去两人相识的事实。

辅国大将军先前在驿站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衣装,天策府表明身份的饰带搭在胸前,无形之中有股威胁的味道。李承恩凑上来,笑得高深莫测:“稀奇,藏剑山庄竟然会有人认识你。”

苏彦不咸不淡扔回去两个字:“剑鬼。”差点没砸死天策府的大统领。

“叶英知道?”

“恐怕不知道。”

辅国大将军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一个样:“这事盖好了,叶英对恶人谷总是有忌讳的,毕竟叶家老五……这事回头再说。”

“我知道。”苏将军道,“都知道。”

两个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再往后的话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能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此就好。

 

李承恩和叶英在天泽楼里打太极,你来我往,逍遥自在,天策府的侍卫和藏剑山庄的守卫为两人打太极做足了准备,里三层外三层把天泽楼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苏彦倚在墙上,看巡逻守卫来了去,去了来,周而复始,去而复来,不免感觉到些许枯燥的滋味。

叶观琴来得正是时候,朝天泽楼里头瞅了一眼,道:“我还以为风磊会和你一起走。”

苏将军想了想,道:“不会的。”

叶观琴没多想,也或许是不想多想,心不在焉应了一声,陪着苏将军一块儿倚在墙上白日做梦。

“风磊让我给你问个好。”倒是苏彦罕见地沉不住气,认真一想又发觉不是,脱离了恶人谷苏彦早没了必须沉住气的理由,所言所语不过是帮人捎带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罢了。

“如果是他自己来会更好。”叶观琴垂下头无端地笑了笑,“不过也不太可能,你都说了他不会走。”

苏彦补充道:“是不能。”

“至少听着比‘不会’舒服点。”

苏彦旋即一笑,再无下文。

楼外楼里的叶二庄主待客周到,生怕哪儿招待不周,让来谈生意的辅国大将军有了可乘之机,借题发挥血宰一刀。

看半个藏剑山庄因为李承恩焦头烂额,苏彦不禁叹服过了这么多年,辅国大将军折腾人的本事只增不减,哪回出门都得弄点事情出来,要不这门和白出了似的。

叶观琴道:“你们大统领有备而来,不像是来谈生意的。”

苏彦道:“若真的是谈生意,哪里需要辅国大将军亲自出马,李大统领出了天策府的门就说明事情不够简单了。”

叶观琴没接话,倒不是接不上,而是这话轮不到他们俩这样身份的人说,省得隔墙有耳被人听去了,日后要生事端。

剑庐那边来寻人,叶观琴多客套了两句,朝苏将军挥了挥手,便回去剑庐里忙活了。

苏彦百无聊赖,叶观琴走了,打发时间的人没有了,天泽楼里的李承恩一时三刻内恐怕是出不来的,要换以往身在浩气盟,此时此刻大抵还是能找到一两个说得上话的人,奈何身在天策府。

好在藏剑山庄富甲一方,坐拥西湖,反正都到杭州了,陪辅国大将军走的这一趟,姑且算作游山玩水了。

这般想着,苏将军手脚麻利翻过围墙,优哉游哉向西湖边上晃去。

 

湖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湖边系着几只小船,有没系稳的已经晃晃悠悠飘到了湖心,再多会儿功夫恐怕就飘没影儿了。

横竖都是闲着了,苏将军一腿迈船里,躺在细细长长勉强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的甲板上,随着湖水飘飘荡荡。

风带来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叶毓倾身上会有的,温暖干净的味道。

疲惫从眼皮底下翻涌而出,苏彦久违地感觉到了困倦,这是种,自从与恶人谷有所关联后,再也没能体验过的感觉。

苏彦想起了叶毓倾,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笑容沉入梦中,与君同眠。

落日西沉,打够了太极目的已成的辅国大将军终于想起来“收敛”二字为何物,向藏剑山庄的大庄主道:“天色已晚,零碎琐事李某日后再与庄主细谈,现下该用膳了。”

叶英应允,天泽楼中的一行人情理之中移步虎跑庄,长长的退伍在小径上拖曳,恰如小船拉出的涟漪,悠远绵长。

席间记得是藏剑山庄年轻的五庄主先起的哄,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一个两个老的少的全都喝得东倒西歪,仪态全无。辅国大将军与叶大庄主姑且算作心有分寸,其他人……不提也罢。

久居虎跑庄的弟子不得不帮忙送人回去,每回都是那么六七人,来来回回跑上三四趟,梦境再香再醇,哪怕是聋子也得给吵醒了。

苏将军坐起身,摇晃的船身在水面上打起一片水花,不远处马厩方向隐约得见一片闪烁灯光,萤火之间行人影影绰绰,极不真切,苏彦没来由地笑了笑,一脚迈下船,踩进了浅浅的湖水里。

从虎跑庄回来的不知道哪个,醉成一滩烂泥,一面口齿不地叫唤着“再来一碗”,一面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稳,好几回都拉扯着扛他的山庄弟子要往地上摔。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苏彦睡了大半日,月也挂上中天,不免饥肠辘辘,虎跑庄的人陆陆续续都送回来了,苏将军看确无自己的事了,思忖着该怎么借个厨房,脚上一步不停地折返藏剑山庄。

是时,灯火阑珊,光影暧昧,月洞门下走出一人,面容姣好,眉目温柔——乃阔别多日故人之容。

苏彦停在原地,天地顷刻间万籁俱寂,只余一人。

——苏。

——彦。

苏彦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呼唤,风也似的冲了上去,紧紧地拥住了久违的温度,不再松手。

无处安放的情愫,流离失所的情感,如今统统有了归处。

或许都忆起很多事,或许都想说许多话,不过并不重要,越过生死别离,还有千千万万个白日与黑夜供以互诉情衷。

 

晚风宜人,佳人成双,良辰美景,万物静好。

已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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